翻译:伍尔夫《技艺》(Craftsmanship)

小南玩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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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于伍尔夫散文集《飞蛾之死以及其他散文》(The Death of the Moth and Other Essays, Hogarth Press, 1942),本文依据Harvest Books, 1974版翻译。

英国广播公司BBC,1937年4月20日

这个系列演讲的主题是“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本期的题目叫做“技艺”。因而我们必然会假设,演讲者意在讨论词的工艺——作家的技艺。然而,将“技艺”这个说法用在词上,有些不协调、不适宜之处。陷入困境时我们往往求助于英语字典,而它却证实了我们的疑惑。它说“工艺”这个词有两个意思;首先,它表示将实用对象制作成型——比如,一个壶,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其次,“工艺”的意思是诱饵,诡诈和欺骗。这样一来,关于词,我们几乎不知道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了,但有一点可以确信——即词从不制造任何实用的东西;词是唯一讲述真实且仅仅讲述真实的事物。因此,联系词来讨论工艺是将两种不协调的观念并置,它们紧密结合,只可能诞生一些适合存放在博物馆玻璃箱里的怪物。因此,演讲的主题必须立刻改变,代之以另一个主题——或许是,“一次围绕着词的漫游”。因为当你打断一个演讲的开头,它就会像砍了头的母鸡,不停绕着转圈直至倒毙——这样人们会说是谁杀了母鸡。在这个断了头的演讲中,我要所呈现的就是这个必然的过程、这个圆圈。就让我们把词不是实用的,作为讨论的起点。这恰巧需要一些证据,因为我们都意识到了这点。当我们坐火车旅行,比如,当我们在站台上等火车,在悬挂在我们前面的一张被照亮的布告板上,有“经过罗素广场”几个字。我们看着这些单词;我们重复它们;我们试着在脑海中留下实用的事实;下一列火车会经过罗素广场。我们一边踱步,一边一次次说着:“经过罗素广场,经过罗素广场。”当我们在说这几个词时,它们也在拖曳着变形,随即我们发现自己在说:“逝去了,这个世界说,逝去了……叶子腐朽凋零,蒸汽向大地哭诉它们的重负。人类到来了……”[1]而后我们清醒,发现自己正位于国王十字车站。

再举一个例子。在我们对面的车厢上,写着“不要倚靠窗外”这几个词。初读时,它传达的是实用的、浅表的意思;不过很快,当我们坐着盯着这些词看,它们拖曳着变形了;然后我们开始说,“窗户,是的窗户——窗扉打开面对大海,险恶的浪涛,在那失落的仙乡”[2]。在认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前,我们已经将身体探出窗外了;我们在异乡的麦穗中寻找流泪的路德[3]。为此所遭受的惩罚是20英磅,或者一根扭断的脖子。

这些证明了,如果需要被证明的话,就实用性而言,词几乎没什么天赋才能。如果我们坚持强迫它们违背本性使之变得实用,我们将为此承受代价:即它们是如何误导我们的,它们是如何愚弄我们的,它们是如何在我们的大脑中制造裂隙的。我们太多次如此被词愚弄,它们也太多次证明自己讨厌变得实用。它们的本性并非在于表达一个简单的陈述,而是无数种可能性——它们经常这么做,直到最后,我们开始恰当地面对这个事实。我们开始发明另一种语言——一种完美的,出色的,适应于表达实用的陈述,一种符号的语言。现在就有一个精通这类语言的伟大能手,我们都受惠于他,他就是米其林指南中介绍酒店的匿名作家——没人知道他是男人、女人还是没有肉体的幽灵。他想告诉我们,在某个地方,一个酒店是中等的,另一个是好的,第三个是最好的。那他是怎么做的呢?不是用词,因为词会立刻衍生灌木和台球桌、男人和女人、升起的月亮以和夏天海上飞溅起的海浪——都是美好的事物,但此处全都偏离正题。匿名作家忠实于符号;一个三角形饰物;两个三角形饰物;三个三角形饰物。这就是他所说的全部,也是他全部需要说的。旅行指南上的符号语言更进一步走向艺术的崇高领域。当他想要说一张图片是好的,他就用一颗星;如果非常好,两颗星;在他看来,当这是一幅惊为天人的神作时,这一页上就会闪着三颗黑色的星,仅此而已。因此,用这一撮星星和匕首,整个艺术批评,整个文学批评就会缩减到相当于六便士硬币大小——人们可以祈愿那一刻的到来。不过,这也表明将来作家会有两种语言任由差遣;一种用于事实,一种用于虚构。当传记作家不得不传达实用的、必要的事实时,例如,1892年奥利弗·史密斯拿到了大学的三等学位,他就会用一个空心的0放在数字5上面来说明。当小说家迫于告诉我们,约翰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客厅女侍开了门说:“琼斯女士不在家,”他会使我们受益匪浅地,以他独有的自在的方式传递这一冷淡的叙述,不是用词,而是用符号——把一个大写字母H放在数字3上面。如此,我们可以期待那一天,到那时我们的传记和小说都将是苗条的,强健的;以及,用词表达“不要倚靠窗外”的铁路公司,将会因对语言的错误使用而被惩以五英镑以内的罚款。

因此,词不是实用的。现在让我们探讨它们的其他品质,它们的积极品质,即讲述真实的力量。再一次,根据字典至少有三种真实:上帝的或福音的真实;文学的真实;以及朴素的真实(通常意义上的,直言不讳的)。不过,分别考虑每一个将花费太多时间。那么,就让我们简化并且认定,既然对真实的唯一检验是生命的长度,并且既然词在时代变迁中比任何其他物质存活得都更久远,那么它们就是最真实的。建筑倒塌,甚至地球毁灭。昨日的麦田已是今日的平房。唯有词,若使用得当,似乎就能永远存活下去。那么,我们接下来要问的是的恰当用法吗?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不要去构成一个实用的陈述,因为一个实用的陈述只意味着表述一件事物。而词的本性意在表达多重事物。 “经过罗素广场” 这个简单的句子之所以被证明无效,因为除了表层的意义外它还包含了太多深沉的意义。单词“Passing”暗示着世事无常,时间的流逝和人类生活的变化。单词“Russell”暗示了树叶的窸窣作响,裙子在擦亮的地板上(的簌簌声),也是贝德福德公爵的住宅和半个英国历史。最后,单词“Square”带来了一个纯粹的正方形的景象,并结合着一些突出的泥灰尖角的视觉暗示。就这样,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似乎唤起了想象、记忆、视觉和听觉——都结合在阅读的过程中。

但是它们的结合,是无意识地结合在一起。当我们指出并阐明这些暗示的那一刻,正如我们所做的那样,它们就变得不真实了,并且我们也变得不真实——我们变成专家,文字管理者,短语发掘者,而不是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不得不允许深沉含义保持深邃,暗示的而非阐明的;它们彼此互相陷入、流入,就像河床上的芦苇。不过,经过罗素广场这个句子中的单词当然是非常基础的词。它们还未显现出词的神秘、魔鬼般力量的踪迹。然而,文字在脑海中甫一出现,尚未被打字机敲出之前就有着暗示写作者身份的力量;作者的性格、他的外表、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他的住宅——甚至炉前地毯上的猫。为何文字会这样做,它们是如何做的,如何阻止它们做这无人知晓的事。它们这么做并不依据作者的意图,经常是反对他的意志。大概没有作家会希望将他自己的悲惨性格,他自己的私人秘密和罪恶强加在读者身上。不过,有没有任何一位作家,不是打字机,能成功地做到完全不动声色?往往不可避免的是,我们了解他们就像了解他们的书一样。这就是词的暗示性力量,他们常常会将一本糟糕的书转变成一个讨人喜爱的人物,或将一本好书转变成一个我们几乎无法容忍共处一室的男人。即使词拥有这种能力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当它们被重新使用时,他们仍强有力地使我们被作者的意图震聋——这就是我们看见的,听到的。这就是我们对在世作家的评价通常都不稳定的原因之一。只有在作家死后,他的文字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被消毒,被生命体的意外所净化。

如今,暗示的力量已是词最神秘的特质之一。每一个曾经写过句子的人必然会意识到或者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单词,英语单词,充满了回响,回忆,关联性——自然而然的。许多世纪以来,这些单词在人们的嘴边,在他们的住宅,在街道上,在田野里被说出和沟通。这也是如今书写英语单词最主要的困难之一——因为它们之中被保留了意义、记忆,因为它们已在太多著名的联姻中定下契约。举个例子,“血红的”(incarnadine)这个极好的单词,使用时谁能不想到“浩瀚的海洋”(multitudinous seas)呢?[4]过去,当然了,当英语还是一门新语言时,作家可以创造新词来使用。如今,创造新词是足够容易的——当我们看到一幅新景象或是感受到一种新的感觉时,它们突然涌向了嘴唇——但我们不能使用它们,因为那是古老的语言。你无法在古老的语言中使用一个崭新的词,因为一个非常明显且至今神秘的事实,即一个词并非是单一的、单独的整体,而是其他单词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句子中的一部分,它甚至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词。词虽然彼此相属,当然了,只有一部分伟大的作家才能了解单词“血红的”属于“浩瀚的海洋”。将新词和古老的词结合起来,是构造句子的关键。为了恰当地使用新词,你将不得不创造一种新语言;但这并不是我们目前的要事,尽管毫无疑问我们将面临这个问题。我们的要事是去看看,面对英语自身的模样,我们能做什么。我们该如何将古老的语言结合到新的秩序中,以使它们存活下去,从而创造美感,诉说真实?这才是问题。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值得被授予世界上任何荣耀的冠冕。想一想,如果你能教授,如果你能习得写作的艺术,将意味着什么。为何每一本书、每一份报纸都会诉说真实,创造美感。然而,期间会有一些障碍,它会出现的,在词的教学过程中有些阻碍。因为尽管目前至少有一百位教授正在讲授过去的文学作品,至少有一千个批评家正在评论当下的文学作品,以及无数年轻男士、女士正在以最高的资质通过英国文学考试,我们的写和我们的读,就比四百年前未听过讲授、未经受批评和未接受教育时做得更好了吗?难道我们乔治王时代的文学就好比是伊丽莎白时代文学的一个补丁吗?那么我们应该责怪谁?不在于我们的教授;不在于我们的评论者;也不在于我们的作家;而在于词。应该受到责备的是词。它们是一切事物中最野蛮、最自由、最不负责任,也是最不可教授的东西。当然,你可以抓住它们,把它们分类,以字典中的字母顺序排列。然而词并不住在字典中,它们活在头脑里。若你想证明这一点,细想一下当我们最需要词表达一瞬间的情绪时,我们是否经常一无所获。还有字典,还有五十万以字母表顺序排列的单词供我们支配。但我们可以使用它们吗?不,因为词并不住在字典里,它们活在头脑中。再来看看字典。那里无疑有着比《安东尼与克丽奥佩托拉》演绎得更精彩的戏剧、有比《夜莺颂》更优美的诗歌,有让《傲慢与偏见》或是《大卫·科波菲尔》看起来都是粗糙拙劣的业余爱好者作品的小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找到对的词,并将它们以对的顺序排列。但我们不能这样做,因为它们并不住在字典里,而是活在头脑中。那么它们是如何活在头脑里的?多种多样且不可思议的,就像人类的生活一样,通过各种各样的排列,坠入爱河并结合在一起。诚然,它们所受礼节和习俗的约束远少于我们。皇室的单词与平民的交配,英语单词嫁给了法语单词,德国单词,印度单词,黑人单词,如果它们有这个想象力的话。事实上,我们对亲爱的英语母亲的过去调查得越少,对于那位女士的名誉将越好。因为她是游荡着迷失了的美丽女孩。[5]

因此,为这类不可驯服的流浪者制定任何法律只会有害无益。一点点琐碎的语法和拼写规则,是我们所能强加给它们的全部限制。关于单词,我们所能说的全部——就像我们注视着单词,越过它们所住居的洞穴,即头脑的边界;那里深邃幽暗,只是时不时地被照亮——我们所能说的全部,就是单词似乎更想让人在使用它们之前先去思考和感受,可这些思考和感受却又不是关于单词的,而是关于那些与之不同的东西。那些东西极度敏感,很容易形成自我意识。它们不喜欢被论及它们自身的纯粹或不纯粹。如果你创立一个“纯粹英语学会”,它们就会发起另一种不纯粹的英语以表达它们的怨恨——因此许多现代语言中有着非自然的暴力;这就是对纯粹主义者的抗议。它们也是高度民主化的;它们相信一个词几乎与另一个一样好,未受教育的词和受过教育的词一样好,无教养的词就和有教养的词一样,在它们的社会中没有排名或头衔。它们也不喜欢在落笔时被抬起来逐一检查。它们一同悬挂着,在句子之中,在段落之中,有时同时挂在整个页面上。它们讨厌变得实用;厌恶赚钱;憎恨在公共场合被讲授。简而言之,它们讨厌任何将它们标示为一种含义或限定为一种见解的东西。因为它们的本性就是要变化的。

或许这就是它们最显著的特点——它们对变化的需求。这是因为它们试图捕捉的真实是多重方面的,而为了传达真实,它们就将自己转变为多重含义的,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闪烁不定。因此,它们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一件事,对另一个人来说就意味着另一件;它们对一代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对下一代人来说就是了如指掌的。正是因为这种错综复杂,才使得它们得以存活。那么,或许今天我们之所以没有伟大的诗人,小说家或批判性写作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拒绝给予词以自由。我们把它们归结到一种含义,它们实用的含义,确保我们赶上火车的含义,能使我们通过考试的含义。而当词被固定下来时,它们也就折翼而亡了。最后,也是最强调的一点就是,为了舒适地活着,词,正如我们自己一样,需要隐私。毫无疑问,它们想让我们在使用它们之前去思考,去感受;不过它们也想让我们停顿,去变成无意识的。我们的无意识正是它们的隐私;我们的幽暗就是它们的光……停顿形成了,黑暗卸下它的面纱,诱惑单词们聚集起来,在其中的一个完美形象之中迅速结合在一起,并创造出永恒之美。然而今夜并没有任何这类事情发生。这些小家伙们正在发脾气;在较劲儿;很不听话;沉默无言。它们在发什么牢骚呢?“时间到了!安静!”

——首发微信公众号:小把戏去冲浪——

[1] 出自19世纪英国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的诗作。《Passing away, Saith the World》。

[2] 出自约翰·济慈的《夜莺颂》,译文参考屠岸译本。

[3] 典出《圣经·旧约·路得记》,是以大卫王的曾祖母路德(Ruth)为主人公的篇章。伍尔夫前句所引的《夜莺颂》段落里,慈济也正抒写路德。

[4] 此处伍尔夫是指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中的独白" Will all great Neptune's ocean wash this blood/ Clean from my hand? No, this my hand will rather/ The multitudinous seas incarnadine, / Making the green one red."(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朱生豪译)

[5] 原文为 For she has gone a-roving, a-roving fair maid.此处伍尔夫可能参考了一首古老的诗歌"So, we'll go no more a roving",或一支传统船夫号子"The Maid of Amsterdam ",参见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o,_we'll_go_no_more_a_roving。其中,a-roving可理解为wandering(漫游),maid可理解为年轻女孩,游荡着迷失了方向,结合上下文可理解为:偏离了男女间的道德品性准则。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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