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諾貝爾文學獎,我想說的其實是...... Jon Fosse
文|鄧世昌
挪威當代劇作家 Jon Fosse 獲選為今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本年筆者曾於台灣聯合文學二月號【當代大師】專欄撰寫簡介文章,當時為紙本印刷,獎項宣佈翌日,該文章已發放聯合文學網站供讀者免費閱讀,故此這裡不作內容上太多的重覆,有興趣的讀者請移步到網頁瀏覽。Fosse 由 1992 年至 2009 年創作超過 30 個劇本,較為人熟悉的劇本分別是《有人將至》(Someone is going to come)、《而我們將永不分離》(And We’ll Never Be Parted)、《秋之夢》(Dream of Autumn)、《名字》(The Name )及《霜遇》(Winter),在內地及香港均有上演過他的劇作,本文將嘗試從他的數個劇作,窺探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者作品的特色。
《有人將至》是 Fosse 的第一個寫的劇本,在這之前他是一名詩人和小說家,他曾表示他不喜歡戲劇,認為戲劇因循守舊,劇本固步自封,雖然挪威劇場導演楊森認為他是天生的劇作家,並極力遊說他寫劇本,但他都堅決拒絕,後來他因為破產,因經濟上的需要他開始寫劇本,結果寫下《有人將至》及後來的三十多個劇本,寫劇本所獲得的成就遠超過他的小說和詩集。《有人將至》寫於 1992 年,但卻並非他的第一個出現於觀眾眼前的劇目,1992 - 96 期間他寫了數個劇本:《而我們將永不分離》(1993) 及《名字》(1994) 等,直至 1996 年《有》劇才得以首演。
《有》劇中有三個角色,分別是「他」、「她」和「男人」,故事講述年約五十的「他」買下一間面朝大海的破舊房子,希望與年約三十的「她」準備長相廝守,從此遠離人群與世隔絕,可是「男人」的出現改變了二人的狀況,「男人」是前房子屋主的孫,亦是將房子賣給他們的人,「男人」因擔憂他們的便利和房子狀況而到來,卻讓他們二人之間種下懷疑的念頭,及後隨著「男人」到來,「他」與「她」之間的互相揣測和猜疑亦進一步升級。
Fosse 筆下所描繪的角色內心非常敏感,甚至有點過頭,接近毫無根據的妄想。故事一開始二人在房子內,「她」開始疑心有人會來,後來「男人」真的到來,讓「他」對「她」生起了懷疑,角色心底的疑心持續地在劇本發揮作用,為劇本故事向前推進提供燃料。傳統戲劇以情節推動故事發展,角色之間的關係在情節的安排下產生變化,而 Fosse 的劇本寫作法並非如此,他的劇本絕大部份都沒有明顯的劇情,讓觀眾一直追看下去的不是峰迴路轉的情節橋段,而是猶如置放於顯微鏡下放大了的人物內心,Fosse 把人物內心的敏感度推至極致,疑心的盡頭不但不能尋找到答案,而是進一步的更大的懷疑,劇本維持故事的吸引力的手段並不是依靠傳統戲劇的衝突,而是人物之間內心敏感度的相互交戰。
Fosse 大部份劇作的角色都沒有名字,他以性別身份:男、女、他、她,或家庭身份:母親、兒子、女兒等作為角色的代號,從第一個劇本《有人將至》至後來的作品都能觀察到此寫作特色。作家的寫作特色並非一朝一夕而建立,而是通過持續的實驗和探索、變更和調整,劇本中每一個項目我們都應該當作劇作家的深思熟慮的選擇,並仔細檢察反覆推敲,從而欣賞其戲劇作品。事實上 Fosse 的三十多個劇作中,也有賦予角色名字的劇本,例如以易卜生的太太而命名的劇作《Suzannah》,裡面有年老、年輕及中年 Suzannah 三個角色、《秋之夢》的 Gry、《名字》的 Bjarne 等,還有一些以職業代表角色,例如醫生、護士、歌手、結他男等,也有一個以數字作為角色代號的劇本《A Red Butterfly’s Wings》,角色的名字是「1」、「2」及「3」。從此可見,除了去除角色名字這手段,Fosse 也嘗試過具名字的角色與無名字的角色組合,及其他角色的代號。
那麼在劇本創作角色設定這一環上,為何他選擇「去除角色名字」?我們知道名字代表著個人,某一位特定的人,戲劇裡劇作家如賦予角色一個特定的名字,便意味他是存在於某一時空的某一個人,讀者可把它當成一個 “個別例子”,僅此而已。同時,一個人的名字亦可能透露社會背景、歷史時空等資訊,所以將角色名字去除,而採用上述提及的角色代號,是劇作家意圖把外在的、現實層面附加於人的條件剔除,然後放置角色於人類的基本處境,從而讓讀者更能夠細察人類最基本的情感。
Fosse 另一個劇本《名字》寫於 1994 年,翌年首演及出版,亦是第一個 Fosse 獲獎的劇作,於 1996 年獲頒易卜生文學獎。此劇本曾在內地公演,由上海戲劇學院製作,香港則於 2014 年於香港大會堂高座演奏廳以讀劇形式演出,劇本沿用內地翻譯譯本,再由劇團轉譯至廣東話版本,筆者當時有幸參與,是其中一名讀劇演員。《名字》劇本角色有六個,分別是女孩、男孩、姐姐、母親、父親及格蕾 (Bjarne),故事講述懷孕的女孩和未结婚的男友面對即將要出生的孩子和失去工作的嚴峻處境,在經濟困境下他們別無選擇只好回去女孩父母的家,女孩帶着與父母素未謀面的男友回去,那個在多年以前女孩極力逃離的一幢坐落在懸崖邊的老房子。
生活中我們往往會碰到有些處境,或在某些人面前不能暢所欲言,我們都有時會含糊其辭,原因可以是避免觸及底線、迴避某些話題等,在《名字》及《有人將至》及 Fosse 其他的劇本,都處處可見到他筆下的角色經常在說話的途中突然停止,或打斷自己正在說的話。前文提到 Fosse 創造的角色人物具有高度敏感性,從編寫劇本的角色語言策略來看,也可見到這種他對人物的高度敏感性的刻劃。在說話中途打斷自己的話,意味講說話的人具有自我控制的意識,對開口說話的敏感,意識到自己再多講可能導致某些不良的結果,於是頓時剎停自己,轉換話題或保持沉默,採取守勢,也有可能是保護對方,怕觸及對方的傷口陣地,不小心挖到更深的痛處,釀成誤會、吵架甚至衝突,這種斷續出現在劇本的台詞特色,為劇本帶來一種語言的張力。
每個年代的劇場文本都積極尋求捕捉當代的真實,真實的人、真實的語言,現在我們使用通訊應用程式跟別人溝通,一句短句接著一句短句,把我們想要表達的思維以斷句片語發出,這是我們此時此刻的溝通特質,Fosse 在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已被稱為當代最優秀的劇作家,從他的作品可見他對捕捉當下現代人的生存狀態有敏銳的觸覺,他的劇本台詞都是簡短的句子,句與句之間沒有標點符號,劇本中他刻意將句子分行,分行與分行之間形成片刻的停頓,眼看劇本時台詞像是相類似於現代詩的板塊模樣,而當劇本由演員演譯時,文字化成聲音,台詞分行所造成的片刻停頓自然地誕生了對話的節奏感,台詞即聲音,聲音跟聲音組合能構成不同的節奏和音樂,伴隨著演出不知不覺滲進觀眾的聽覺,我們可以欣賞到的,是一種暗藏的語言音樂的美。
第三個要為大家介紹的 Fosse 劇本是《霜遇》(Winter),亦是筆者擔任粵語翻譯一職的劇目,此劇於 2019 年由香港話劇團製作,經歷了數個階段,2019 正值疫情初起,原訂的第一階段公開讀劇演出換成內部演讀,當時的中譯劇名是導演邱廷輝所改的《最冷季節》,後來疫情稍退,生活漸漸復常,最終改以《霜遇》譯名於 2021 年於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公開演出。故事講述 “男人” 往公幹時經過公園長椅遇上 “女人”,女人認定她是男人命中注定的女人,男人起初不以為然,在冬雪之下二人一同前往旅館。
關於《霜遇》翻譯,可在這裡跟大家分享過程中我所經歷的種種,劇本原文為 Fosse 寫劇本採用的新挪威語 Nynorsk,是其中一種挪威官方語言,主要在挪威的鄉鎮使用,它以短句為主,因句法不同致使韻律有變, Nynorsk 比書面挪威語 Bokmål 聽起來較強節奏感。不懂挪威語的我無法直接從原文開始工作,故此翻譯是沿用 Orlean Books 出版:《Jon Fosse Play Two》英語翻譯本為依據,再轉譯成廣東話版本。如前文提到 Fosse 台詞的音樂感,過程中除了內容字義上的翻譯外,在用字的數量和字本身所散發的生活質感佔了翻譯工作的大部份時間,台詞為角色人物日常生活會講的說話,不能太文藝。
漢字為方塊字,每一隻字可視之為一個音符,漢字與英文不同的是,英文為多音節語言,如英文 “umbralla” 三個音節構成一個詞,用以表達一個意義,廣東話則用 “遮” 一個音則可表達相同意思,故此在翻譯過程我嘗試保留與原文相同數量的音節,意圖捕捉劇本應有的語言音樂感。另一方面,粵語有九聲,每個字的聲調天然地擁有抑揚、頓挫,再加上粵語的入聲,故此聆聽粵語如像聽音樂,可感覺到語言的音調充滿著變化,翻譯中有特別留意字詞的抑揚頓挫,語音上揚或下降會產生不一樣的聽感。
Jon Fosse 得獎當日,筆者感受到戲劇界的一股鬧哄哄的氣氛,其一原因在於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是劇作家,雖然他的劇作只有兩次在香港公演,但一直緊貼著當代劇場發展的香港戲劇工作者,應該都對 Fosse 不會很陌生,網絡世界各地都也傳來不同的聲音,由於 Fosse 的作品,無論是詩集、小說和劇作都只有少量中文翻譯本,所以華語地區讀者未能一窺全貌,對他的作品的認識只能止於一兩部作品,因缺乏認知的機會而未能立即欣賞到得獎者作品的價值,實在可惜。今次撰文希望能夠略盡綿力,讓讀者可以從文字感受到 Fosse 作品的魅力,也展望將來有機會將他的其他劇作翻譯及公演。
鄧世昌
《霜遇》粵語翻譯,熱愛村上春樹,現職編劇,黑目鳥劇團藝術總監,目前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博士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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