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斤奶，侮辱中国人——公共事件舆论中的中国社会思潮

前一阵一篇名为《深扒蒙牛伊利6大罪状，媒体不敢说，那就我来说》的文章。毫不意外，文章作者王小七被警察带走了（名义上貌似是因为其他案件）。仔细读文章可以发现，作者并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猛料，也不是伊利和蒙牛突然出了什么食品安全问题，文章仅仅是指出了蒙牛和伊利这两个中国乳制品龙头老大是怎么一步步发展到今天，如何利用不光彩的手段发家的，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又如何损害了消费者的权益。

伊利和蒙牛是什么？中国大陆以外的朋友们可能不是很熟悉，这两家企业都是内蒙古的乳制品企业，在全中国范围内市占率是第一第二的存在。只是中国有很多省份有自己地方品牌，在地方市场上一般是伊利蒙牛和当地品牌三足鼎立的局面。

到现在为止伊利蒙牛所操纵的行业协会——中国乳制品工业协会的回应是这样的。

虽然大部分人还是对伊利蒙牛持大体负面态度，但从这一场本来没有什么猛料的“爆料”中，却总还是有一些代表性的观点（当然并不一定是大多数人所持观点）。这些观点其实并不新鲜，每当爆出企业出现质量问题的时候，这些观点总会反反复复在中国的舆论场上出现。

我来说几种观点，你看是不是很眼熟。

比如，A君：“民族企业虽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是这都是他们发展壮大之前没有办法的，不支持它们的话，外国企业就会把它们都挤垮，到时候我们就无法抵御西方国家的经济侵略，我们要支持民族企业做大做强！再说xx国的东西也一样烂啊，支持国货，抵制x货。”诸如此类有强烈排外情绪和斗争思维的观点。

再比如，B君："中国企业道德感太低了！赚黑心钱不要脸！这都是人心败坏啊，过去的人哪有那么坏！人人都提高道德感才是根本之道。"（这个过去可能是古代，可能是毛时代），这样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

还比如，C君：“靠道德有什么用，就应该严刑峻法，国家就该枪毙他们。”这种认为舆论审判至上的。

又比如，D君：“资本万恶！”，“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煞有介事地引用马克思名言的评论，就像个复读机。你要说他说的没道理吧，也不是，只是在说着正确的废话。

其实，这些种种的观点背后反映出的是当今中国的各种思潮。一般人发表自己的观点之前未必研究过这些思潮，也未必会标榜自己是xx主义者。但是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在潜移默化地受到种种思潮的影响而不自知。那么这些思潮又是什么呢？当今中国的主要思潮有哪些？如何理解这些立场背后的思想，如何理清这些思想的来龙去脉？

我认为马立诚的这本《当代中国八种社会思潮》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观察当代中国思想界格局的基本框架。不论对于普通的中国大陆人，还是对于海外想要了解当今中国思想政治的人来说，这本书不失为一个较为全面且简明的中国当代思想光谱解析。

正如这本书的题目——介绍了作者认为的当代中国（2012年为止）八种主要的社会思潮：

1.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指邓小平及其继任者的的官方主流思想）

2.老左派思想（老毛左）

3.新左派

4.民主社会主义

5.自由主义

6.民族主义

7.民粹主义

8.新儒家

这本书梳理了这几种思潮的来龙去脉和精英阶层的代表人物，归纳并列举了各种思潮的交锋。当然，书中主要还是针对知识分子阶层的思想交锋为主线展开的归纳。但是视角主要是知识思想界向上与高层之间的互动关系，至于这些思潮与民间的互动关系，确实没有太多的论述，如果吹毛求疵的话，这算是比较遗憾的一点吧。不过瑕不掩瑜，总体来说是一部不错的书。

然而，请注意这本书说是2012年为止的中国社会思潮。那按照作者的分析框架，从2012年到现在的八年间，这八种思潮如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在民间的影响如何呢？我想聊聊我的看法。

· 官方意识形态与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合流

中国的各种思潮的此消彼长，很大程度上受到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然而，这个思潮现如今出现了“腾笼换鸟”的情况，取而代之的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或者也可以说所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分化为旧时代的“邓思想”和新时代的“习思想”。

邓小平时代到胡温时代这段时间，曾经为了推动经济改革，破除老左派（坚持毛路线的人），官方意识形态对自由主义有很大程度上的默许，只要不明目张胆喊出打倒现政权，在高校内自由主义的思潮长期存在，虽然起起落落，但宪政民主，司法独立，个人权利等字眼还是可以出现在教科书里和讲堂上，甚至在某些公开场合还有讨论的空间。

然而，在如今的时代，官方意识形态既不是真正意义上“向左转”去贴近老左派和新左派，也没有向右转去贴近民主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而是掉头向后转倒向了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再披上正统官方思想的外壳杂糅成了怪物。

这里需要说明，民粹主义并没有什么思想内核，它只能算是统治者煽动群众的好工具；民族主义也并不意味着落后和邪恶，它本身是中性的，但是过热的民族主加上民粹主义之后，就非常有可能蜕变成极端的民族主义，当极端的民族主义受到独裁者的操控之后，结果很可能就是法西斯。

· 无论左右，都不好受——可能威胁政权的力量都得死

虽然我们无法确定中国是否会走向法西斯这样的极端，但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大行其道，而且是受到官方的操纵，至少是纵容，这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官方对待自由主义思潮一定会是尽力打压，最大限度地限制各种自由主义思潮的传播，而且还有一个趋势——让民族主义者和民粹主义者主动去挞伐敢于发生的各种自由主义者。

另外，中国本就不多的民主社会主义者也无法逃脱这波新时代”反右“运动，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倡导以合法手段通过政党竞争实现执政从而渐进地实现社会主义，但一切触动到党的绝对领导的思潮都要被压制甚至消灭，即使你也是倡导社会主义，即使你知道现在的中国根本就不是社会主义。

那倡导实现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左派和新左派呢？由于左派的意识形态是官方名义上的正统思想的根源，导致官方无法通过操控民族主义情绪将”汉奸“这顶帽子扣在他们上面，这就给左派中产生行动派的出现提供了客观条件。虽然我个人并不完全认同马克思的理论，但是对于左派中行动派，我是很佩服的——他们实际参与维权运动和工人运动，承受着官方巨大的压力，践行”真马克思主义“，反对”皇家马克思主义“，暂且不论理论层面，但就他们的勇气和行动来说就是非常有意义的。另外还有很值得借鉴的一点，他们的斗争手段——组织化。

但左派中也有一种人我是很反感的。他们用似是而非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生搬硬套到现今中国社会，天天只会对着概念化的资本开炮。他们的论调看似不同于官方意识形态，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们挞伐”资本之恶“的时候次次不落，对面权力的恶却连个屁都没有。在他们眼里只有资本的罪恶，没有权力的罪恶——当行动起来的左派学生被打压，看不到他们出来说句话，当香港人年轻人走上街头，他们却一边嘲笑香港人一边当起了反资本主义的急先锋。

· 自由主义的精神+左派的组织力+民主社会主义的目标

以下观点和思考来自于书本，我的观察以及实际生活中和人的交谈，并没有做什么系统调查研究，不保证靠谱。

对于中国的大部分民众，有这么几个大词儿是容不得挑战的（你也可以理解为中国的政治正确）：爱国，人民的利益，社会主义，发展。你可能好奇，为什么我没有说【共产党】或【政府】，因为之所以党和政府不容挑战，正是因为党会同时将政府和意识形态中的理念——也就是这些大词儿捆绑起来，最后形成这样被串联起来的一体化：全社会大多数人认可的理念（那些大词）——党——政府——国家——个人。

在党的话语体系中，爱国，为人民，社会主义，发展，这些都必须要通过党才能实现。所以才会出现这样一系列现象：当我们一提起爱国接下来就是爱党，当我们一提起社会主义就是共产党，当我一提起人民的利益就是党代表全国最广大人民的利益，当我们一提起发展就是党和政府聚精会神谋发展。但是这几个概念与党的捆绑牢固程度是有区别的，我认为其牢固程度从小到大是：发展<人民的利益<爱国<社会主义。其中前两个概念我想大部分人通过被说服或者被自身的现实生活说服（毕竟坚信只有党才能带来好日子的人并没有那么多），但是关于后两个概念，特别是社会主义这个概念，能将其与党分开的人就不多了。不论墙外热爱自由的人说的多么有道理，大多数中国人还是无法接受”不爱国“，”反社会主义“。看看中国大陆人对香港抗争的人的态度，再看看89年广场上的学生们没有打出反社会主义的旗号，就可以很好地印证这中国大陆人对于爱国和社会主义的执念。

这个现状确实是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的。虽然大多数人根本不关心社会主义到底是什么，但是只要有社会主义这个词就行，对于反对社会主义的言论，大多数人是避之而不及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不去直接否定“爱国”和“社会主义”，而是切断它们与党之间的必然联系来完成中国的现代性转型呢？我想这难度很大但也并非不可行，而且我认为比起直接反对民族主义或直接反对社会主义要更现实，当然我指的是在中国。说的简单点就是：爱国和社会主义并不一定要靠某个政党一党执政和牺牲个人自由来实现，爱国可以靠尊重国民个人权利来实现，社会主义也可以通过民主宪政的方法实现——就是书中说到的自由主义（广义上的）和民主社会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

到此为止，名正言顺的问题解决了，那如何去实现呢？很多偏自由主义的人一说到共产党就有一种负面的情绪，对斗争哲学嗤之以鼻，甚至对于所有左派的组织形式都有很高的警惕。我想这大可不必，所谓自由主义者并不一定要独立于组织，自由主义者也可以借鉴左派政党的组织形式，自由主义者也没有必要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让自己自废武功束手束脚。当然，现在中国的自由主义者鲜有组织化的主要原因，是整个社会被原子化无法形成组织，而不是主观上不愿意加入组织。但至少在主观意愿上，不要放弃形成组织凝聚力量的斗争方法。新老左派还可以打着红旗，用”更正统“的意识形态作为盾牌组织起来形成真实的组织，但非马列主义的思潮和所谓”右派“，就没有这样的先天条件，这一点也是不能忽视的。因此，自由主义者如何处理好与左派思潮的关系，需不需要和左派甚至民主社会主义切割的那么清楚，就是一个值得今后讨论的问题。

通过几十年对社会思想的控制和对教育的改造，在人们潜意识中就形成这样一个逻辑：社会主义是好的——社会主义的根本特征就是共产党领导——所以共产党是好的且必不可少的。要打破这个思维惯性并不容易，但个人认为，借鉴左派的组织和行动方式开展社会活动，主张自由主义中尊重个人权利和个人尊严的大原则，努力实现民主社会主义的目标，或许是中国今后的一个不算太坏的方向。当然具体的执行方法我不懂，也不乱说了。

当然这或许是一厢情愿，时局的发展很多时候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在我看来现在走向极端民族主义的风险还是不小的。有的人希望稳定，有的人希望闷声发大财，有的人希望变革，但是照现在这个节奏或许以上这些我们都无法期待，更悲观点，甚至战争都是有可能的。

结语

我还要重申我并不认为民族主义本身是邪恶的，我认为民族主义就像有成瘾性的药品，不论放在谁手上都不能使用过度。但是，这个药品放在医生手里和放在毒枭手里，还是有区别的。上到当权者和大企业下到普通民众都觉得民族主义这个东西真香的时候，甚至还必须要强迫别人吃下去的时候，那养蛊的当权者将会被民族主义本身所左右。

喜欢宣称民族企业的企业，坏就坏在不仅用劣质产品来毒害国人，还一手利用民族主义的话语忽悠着中国民众大赚一笔，一手与权力勾结侮辱着中国人的智商。然而，惯用民族主义大旗来做生意的又何止伊利蒙牛呢？瞧，那边又传来了激昂的声音：“今夜我们都是孟晚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