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4.6｜給廣州的一封信

亲爱的广州，

见字如面！

日子过得真快，初见你时，我还是个惊魂不定、稚气未脱、穷困潦倒、百病缠身的女孩，一晃四年，我已成长为了这么不一样的人啊。在职业上已经至少不用再依仗哪位大姐头的担待，可以独当一面；在人际关系上也终于了解了自己在这复杂的性与性别多元光谱上到底处在哪一段，变得能够知道如何「凭一颗真心活着」，我变得更明白在什么时候展露它，什么时候交换，什么时候连结，该让哪些人看见；在和自己的关系上，这可真是最难的一课呀，修复和身体的关系，弥合那么多段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生命体验，让我成为我，而也让我从我自由，我终于全然爱自己啦。

明明是给你写信，却絮叨了这么多关于我自己的事情。但毕竟这是四年间第一次给你写信，难免多些感慨，别怪我呀。

如果我再见你，一定立刻吃一碗竹升面。我太喜欢竹升面了，那一点点粗糙质感的面条，怎么能同时湿漉漉地沾满汤汁，又干巴巴地口感丰富，那碗汤，至今不知是用什么熬出，总觉得有勾人的异香，多少碗我都能喝下。在抵达广州的许多个深夜，都是一碗竹升面抚慰我疲惫的心。在我蓄起长发九年，却终于决定第一次剪一个像漫画《NANA》中的摇滚女孩那样的短发的那晚，也和阿榕哥一起，吃了碗顶顶地道的竹升面。他给我在路边拍了照片，你也有看到吧。

现在是八月中，盛夏，在广州想必不比在上海好受，潮热的空气叫人窒息。好友浮说，她最喜欢的游记是《忧郁的热带》，我很能理解其中感受，那附在体表的涔涔薄汗，缓缓蒸发的同时，极细小的汗珠又从皮肤缓缓渗出，于是始终保持着一层不干爽、不果决、不彻底、不利落，幽魂一样萦绕在周身，让人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叹息。我也在广州的盛夏里度过许多忧郁的夜晚，仍与阿榕在一起，我们一开始谈话，而后在疲乏中长久的沉默，那时我写：

「原来和很爱的人呆在一起也会感到不能自已的悲伤，六月底广东，窒息一样闷热的夏夜阳台，沉默的两支烟，岁月的痕迹攀上身体，我们故意不交换眼神，在这层现实的热浪下埋着彼此，个人的古老化石。 ​​​」

但在那让视线都微微扭曲颤抖的热浪里，和朋友用半阖的眼交换一丝纯粹的对酷暑的绝望，这真是一件不管到了几岁，都让我觉得无比青春的事。我与阿榕都在迈向而立之年，他比我近得多（哈哈）。我们在闷热的夏夜里长长地夜走，有时买冰棍吃，更常喝啤酒。广州是个精酿啤酒特别繁荣的地方，于是我们穿梭在不同的啤酒吧间，喝下很多清香的IPA，也喝很多果味的西打（主要是我），也在点世涛的时候偷偷在老板背后吐槽「他干嘛要问我一声这个比较烈哦你可以吗？他会这样问男生吗？」

我们在夜晚遇到过 Cat-caller（我评估了一下对方人比较多 so I didn't pick up a fight），也遇到过 actual cats，我们向它们致敬，给它们买零食，给它们送上双人熟练工按摩（我们都养猫），并在分别时用我们喜欢的作品向它们祝福，「May your survival be long, 」我说，「And may your death be swift. 」阿榕承担了更沉重的那份祝福。

我们偶尔也在白昼出行，然而走不了多久便要钻进林荫楼影里，但你就是这样让人安心啊，广州的每一个街头巷尾，似乎只会有「一般般」的饭店，而不会有「踩雷」的存在，阿榕称此为「ADHD友好」。于是我们一闪身就钻进一家糖水店。我记得我点了椰汁马蹄莲子，而阿榕一向点芒果相关。那真是个被托举的时刻，我在厌食症痊愈途中，又遭烈日曝晒，本就弱小的食欲几乎灭亡，而椰汁清凉，马蹄爽口，莲子清香，如此随随便便的店面，如此随随便便地呈上来，却好喝得让人忘记身在炎日中，偷得一刻凉爽。

在广州四处穿梭，在和阿榕呆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总是心安。回想起来，我们好像就那样提着一瓶汽水或啤酒，聊遍了几乎一切生命里重要的课题。我们谈论生这件事如何不由分说，也谈论如何面对彼此的死；我们谈论爱，谈论爱人；我们谈论人与人之间的动力，谈论好恶与爱憎；我们谈论知识和理论和它们的局限，谈论发过的愚蠢的梦；我们谈论真理与它的不完备性，谈论语言学与统计学如何在一部电影的隐喻中遥遥耦合；我们谈论我们苦痛的过去如何奠定与引导向坚实的现在，谈论我们想创造携带着哪些改变的未来，我们在起了晨雾的楼宇间复诵爱过的诗。

谢谢你广州。谢谢你如此美味，让每一段美丽的记忆都关联着鲜活的感官信号。也真是很感激你，和这个世界，因缘际会将阿榕送进我的生命，谢谢你塑造了一部分的阿榕。谢谢你让我们能拥有这样的时光。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你知道吗，我曾说过，你是我今生今世永远的娘家。我是一个没有可归去的故乡的后现代的酷儿女性，因此只能选择自己的故乡，因此可以选择自己的故乡。你会愿意这样被我称呼吗？

莫来石

2024年8月11日 4:33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