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習旅行｜這裡並不美麗，但藏著美好

（此文刊載於Lonely Planet製作、中国地图出版社2018年之《台湾美食之旅》一書。為此書序文）

在等候《臺灣美食之旅》這本指南完成的期間，某日來了消息：安東尼．波登（Anthony Bourdain）過世了。

身為美國名廚、作家及世界走遍的電視節目主持人，波登去過的地方、嘗過的食物不知凡幾。他曾經為了節目與活動三次來到臺灣。或許限於時間緊湊，他停留的地點以北部為主。除了尋訪美食，也進行了一些來台旅行者、甚至臺灣人自己，平常都不見得會做的事，例如釣蝦，例如到公園和師傅一起打太極拳。

媒體整理了他來台時吃過的食物：紅蟳米糕、擔仔麵、鹹酥雞、基隆廟口海鮮（炒海瓜子）配臺灣啤酒、永和豆漿的燒餅油條、某懷舊料理餐廳的滷味豬耳朵配臺灣米酒，還有各地名人來台最愛的小籠包。以一個快速「掃台」的旅人來說，也算是吃了不少重點。

我不知道臺灣這座蕞爾小島最吸引波登的是什麼。他在節目之餘，留下一句個人認為很中肯的評論：臺北並不美麗，但藏著美好。或許來過臺灣的旅人，對這個評論也有同意。住在臺灣的人們，最常用來鼓舞或安慰自己的話是「臺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話一方面可以讀出臺灣的濃厚人情，另一方面也坦白承認了：臺灣雖是寶島，一樣有著很多的疙疙瘩瘩。

但哪裡沒有疙瘩呢？旅人來去如風，不見得會遭遇到這些疙瘩；要真遇到了，可能也不那麼在意。但對日復一日生活在島嶼上的人們而言，總得想點辦法來應付、平撫這些日常疙瘩吧。我相信，臺灣的吃食能夠這麼澎湃豐富，除了先天物產上的優勢，與後天歷史面的五湖四海匯流，之外，「以食撫慰人心」的集體潛意識，該是島嶼美食始終得以蓬勃發展、甚至與時俱進的原因之一。

無論上流也好，市井也罷，各有其堅定的捍衛者。到頭來，食「美」與否的決定權，還是落在自己的舌尖上了。

於是這座島上藏著人類之於食物所能付出的、幾近最大的善意：除非高山大海荒漠，否則幾乎走到哪裡，都有得吃。各種食物遍佈了臺灣的各個時段、各個角落，你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荒謬時刻，吃到一碗牛肉麵，或喝上一杯手搖茶。凌晨三四點，街頭的炭烤土司配鮮奶茶人聲依舊鼎沸；胃才剛醒的早餐時間，就有吐司或清粥或蛋餅煎餃可以選擇，要不就來碗雞肉飯，或涼麵味噌湯。午餐晚餐呢？點心宵夜呢？那些攤販的食肆的店家的餐廳的，還有穿梭在街頭巷尾的餐車的，又或者，五大洋七大洲只要是講得出來的異國料理，十之八九都找得著。一座面積不過三萬六千餘平方公里的島嶼，聚集出如此密度的吃食，要說誇張，還真是誇張了。

存在的也不僅食物本身而已，還有它的淵源、它的來龍去脈、它與人們的各種關聯。當旅人咬下一口雞排，或舀起一匙肉羹，或吸上奶茶裡的珍珠幾顆，嘴巴裡感受著此時此刻的酸甜苦辣；然更深一層，食物偷偷將它的身世密碼，寫進你的味蕾中，靜待某時某日，爆發成對於島嶼的想念。

就像我一度試著想在自家廚房弄出在布達佩斯吃到的炸蘑菇，或是瞎蒙著煮出一碗日本連鎖餐廳裡的青蔥培根丼飯；或許波登也曾在某個夜晚，試著炒出基隆那盤海瓜子的鮮美。畢竟身為在臺灣出生長大的島民，最能體會這座島嶼千滋百味的魅力所在。「複製旅途中吃到的美味」，是旅人們在沒能旅行時，用來撫慰自己躁動的心的方式──即便做出來的不那麼好吃，但這招真的有效。容我借用、並延伸波登對臺北的詮釋：臺灣並不美麗，但藏著美好。這份美好不只在人、在物，更多埋在吃食裡頭；它會隨著你的每一口，咀嚼成這趟旅程專屬的記憶指南，並在你毫無防備時，勾得你食指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