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上海,我在無人的十字路口彈了一曲《歡樂頌》

Miki 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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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出門的第三十六天,我終於走上了大街上。
凌晨1點,我在小區外面的人行天橋,第一次看到淪為「鬼城」的上海的樣子

那些覺得五一假期之後上海能解封的人,在這一天,意識到他們又一次被騙了。

失望已經成了上海大部分人每天都要經歷的情緒,人們不知道為什麼上面的人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撒謊和行惡,但也只能一次又一次接受,「調整心態」,再一次進入等待。

許多人不憤怒了,許多人不掙扎了,許多人選擇了接受。

每天花高一到兩倍的價格,為了飽腹,買平時不會吃的食物,「有吃的就可以了」他說。

工薪一族每週收到公司發放的「企業福利食物禮包」,每月工資照樣發,「就等著什麼時候出門」他說。

居委會在群裡面問,是否有核酸結果呈陰性的人自願去酒店隔離,她報名了,因為不想天天做飯,走進了這個每晚房價2000人民幣的隔離酒店,有的人叫它做「牢籠」。當她看到酒店房間裡的浴缸時,她激動地拍了一個room tour視頻,發到了網上,「賺到了」她說。

我看見了人們對於自由的各種理解和意識形態。

這一天我們樓棟的群裡因為一件事非常熱鬧。這個總共三十戶的樓,半個月以來,只有一個核酸呈陽性的居民:一位九十四歲的獨居老太太,退休語文教師。

由於歲數大,行動不便,無陪同監護人,加上本人極力拒絕,居委會讓老太太在家裡隔離,不轉運至人多混亂的方艙。半個月以來,老太太的隔壁鄰居——一位中年女性,負責給她買食物,放在門口,幫她查看只有在智能手機上才能查到的核酸結果。

但老太太一直不轉陰,我們樓棟一直被封控。於是我們其餘二十多戶人,一直無法出門。

隨著上海極小一部分的小區解封(這裡解釋下,「解封」是每天被允許憑出入證出小區一小時,不能跨區),群裡居民詢問「什麼時候我們樓可以解封?」的頻次越來越高,但每次居委會要不就不回答,要不就說「你們這裡還有陽」。

於是這一天,樓裡一位懷孕六個月的居民說,因為我們封樓,她已經兩個月無法去醫院做產檢,居委會表示讓我們每戶投票決定,是否把這位老太太轉運到方艙。只有把她轉走,樓裡的陰性居民才能早日解封。

我頂著滿腔的怒火,回了一句:「對不起,我不參與投票。」

作為一個中國公民,從來沒有被賦予憲法中本有的選舉權,竟料到第一次被官方賦予投票權,是投票決定是否要把一位九十四歲的老太太送去方艙醫院。

我說不出一句話,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人性,我甚至不知道當我們面臨苦難時選擇憐憫到底是正確還是錯誤的。

夜深,在12345(12345的故事請看我上一篇文章)的小群裡,3說樓下二十四小時看樓的保安好像睡死了,我們可以再試試走出去。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失敗過兩次。

「走吧」我說。

事實證明走出樓的門口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我在門口外的天橋拍下了開頭的那張照片。整條江蘇北路,只有我們三個人。

網上面的人說的是對的,現在的上海跟喪屍片裡面的道具毫無差別。我想起了當年日本東北大地震,Google Map曾經出過一個網頁,通過拍照機器人進入福島核區,實景拍攝海嘯後被人遺棄、成了「鬼城」的福島,人們甚至可以在鏡頭裡看到正在覓食的流浪動物。現在的上海和當年的福島的差別,只是上海的樓沒有坍塌,裡面住滿了人。

我是一個對氣味很敏感的人,上海的味道變了,因為車和人都少了。我用力吸了一口,然後繼續往下走。

我騎著自行車,路過愚園路,朋友的輕食店裡的燈還開著,裡面有人。封城之前我和朋友幾乎每週都會至少來這裡一次,因為店的兩面都是落地玻璃,坐在窗邊可以看到整個愚園路十字路口。


​中途我路過了我在上海的第一和第二個家,跟2說:「我遇到你們之前就住在這一個小區。」

繼續往下走是江蘇路地鐵站,然後是新閘路、鎮寧路、武定路、膠州路。在康定路的路口,3說:「那裡有光,有店開著,我們去看看吧。」於是我們轉左過去。

我看到了這台全白的鋼琴。

我以為她只是個道具,走過去之後,我打開了琴蓋,很輕地按了兩個白鍵,發出了非常真實的聲音。她是真的,她不是個道具。

我回顧了下四周,不遠處有一輛警車,但那一刻我只覺得我必須要用這台鋼琴彈一點什麼。

於是開始彈已經記不太清楚樂譜的《歡樂頌》,這是我唯一幾首會彈的鋼琴曲之一。

在這個夜晚,這首《歡樂頌》送給這座我深愛的、千瘡百孔的城市,和每一個不甘被囚於牢籠的靈魂。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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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i 肥牛專欄作者 做任何事都只遵從內心,被朋友戲稱是一名“女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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