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疫情下的Livehouse:现场音乐依然是青年文化的灯塔
上周,一位音乐人朋友来我家做客。她参加过香港Clockenflap和Sónar音乐节,而我策划过音乐节,大家算是半个同行。
我们在上海共同经历了一个月多的封城,生活都处于停摆状态,她是我这五十多天以来,家里的第一个客人。
饭后,朋友说她的新作品待会在电台上播出,我们一起等着听。
「就系哩首啦!」她激动得叫出声。随即自言自语,「好像人们在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音乐了。」眼神带着一丝游离。
我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彼此停顿在沉默中。过去我的工作就是要告诉音乐人,音乐是被需要的,音乐是有价值的。而现在,看着他们陷入一种对创作的自我怀疑,却不知所措,没信心说出半句鼓励他们的话。
因为我知道疫情之下,那些承载现场音乐演出的场所,那些Livehouse,很多交不起房租,面临搬迁,濒临倒闭。
在广州上大学那些年,我时常坐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巴士,去当时还位于雕塑公园的TU凸空间看演出。
「爆场」产生的高温与湿气,永远不够冷的冷气,与陌生人彼此贴近的感觉,原本遥不可及但此刻触手可碰的偶像,让我为之上瘾。现场音乐,就是年轻的荷尔蒙和生命力。
然而今日,TU凸空间几经搬迁,最终还是在2021年选择(或被选择)结业。
上海封城这两个月,许多媒体为街头小店发声,希望现金流相较脆弱的他们能支撑下去。而音乐演出行业,在疫情前已经是烫手山芋,到今天更是无人问津。
现场音乐对我们而言,是不是变成了「非必要」?
我想去了解真实的「水温」。联系了4位在独立音乐演出行业潜心多年、各有建树的朋友,围绕音乐、情怀和困境,希望能聊出独立音乐从业者仍在坚守的意义。
上海 育音堂
「不固步自封,但坚守信念」
提到上海乃至全国人人皆知的老牌Livehouse,育音堂必定是首先出现在乐迷脑海里的名字之一。
两季「乐队的夏天」播出之后,不少乐队在综艺效应的带动下收割了一大波红利,流量暴涨的乐队纷纷离开容量较小的Livehouse,晋升千人甚至以上级别的大场馆。
「不可否认,综艺节目的确让乐队文化和独立音乐,走入了更大众的群体中,也吸引到一批乐于尝试新鲜事物的年轻人。从这方面来说,这样的节目在短时间内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育音堂演出经理凡木说道。
「但这种效应是否一直持续,我持怀疑态度。独立音乐,本质是草根文化,是人人都可以发自内心地创造,身体力行地参与。如果仅靠几个综艺节目来破圈换得一时繁荣,这本身是畸形的。缺少自下而上的内部原生力量,还有自由开放的外部环境,这种回潮注定只会成为资本游戏中的一个工具。」
在「后乐夏时期」,演出行业依旧未恢复,像育音堂这样的「老牌Livehouse」还有竞争力吗?凡木还是有信心的。
「今年2月下旬,我参加了在合肥举办的2022首届Livehouse行业论坛,当时全国有100多家Livehouse前来参与,论坛嘉宾中有一位来自东京Livehouse的行业人事。她说在日本,Livehouse的定义更为宽泛,许多只能容纳十几人或者几十人的咖啡馆、酒吧,也会举办演出,也被视作Livehouse。另外,整个东京300人以下规模的Livehouse,大概超过500个,虽然过去两年因为疫情的缘故歇业了一些,但整体的数量还是非常惊人的。」
「那些老牌Livehouse,在如今并不赚钱的现场音乐行业,还能坚持到现在,必定是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所以场地不论新老,要是不固步自封,能互相扶助,为行业带来新理念和新做法,就已经是最重要的竞争力。」
在凡木看来,Livehouse不仅是音乐演出的场地,更是人与人互相交流启发和共同创造的文化空间,是城市独特的艺术文化场景。围绕音乐、演出以及独立精神的内核,向外扩展,可以让各种形式的活动在这里试验、发生。
「现场音乐这个行业,我希望它不被短期资本或报复消费推动,这样多半留下一片狼藉。一个城市,只要还有人在创作音乐,还有人组乐队玩音乐,那就一定渴望可以公开演出的场地。作为上海小型Livehouse的代表,某种意义上说,育音堂就是这个城市现场音乐的根基,这是我们的信念。」
文化的发展不依赖投机,长期主义者才自有其存在的意义,不是吗?
上海/南昌 瓦肆 Vas
「保住阵地,期待早日开放」
拥有号称全上海最好声场的瓦肆,比起其他同城Livehouse,虽然开业时间不算长,但举办过不少高质量的海外乐队演出,在乐迷圈里,口碑十分好。在沪上累积了经验和影响力后,团队于2021年启动了品牌连锁计划,在南昌开了第一家分店。
但瓦肆上海的店长一菲告诉我,疫情之后,公司至今仍处于亏损状态。尤其3月开始的这波疫情,基本运营都很成问题,团队上下都在尽力压缩成本,大家努力坚持着。
瓦肆拥有一支成熟的管理团队,在这个节骨眼,他们认为场地营收和扶持乐队同样重要,但如果要二选一,优先确保营收。「因为阵地都丢了,扶持便无从谈起。」
但对于大家期待的第二波「报复性消费」,一菲和凡木一样,抱悲观态度:「2020年的第一波疫情,并没有引起太大的经济倒退,而这一次,上海停工停产超过两个月,许多人最基本的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
「对大多数中层以下的人来说,钱变得比之前更珍贵,消费观念变得比之前更节制有规范,文娱类的开销预算会减少。」
一菲表示,由于综艺效应和海外乐队无法来华,导致现在的独立音乐演出市场在内容上日趋同质化,这种同质化的市场环境,还会对新生代创作者的创作内容产生影响。
「接下来如果缺乏成熟优质的国外音乐阵容来刺激,乐迷在演出消费上,应该也只是小复苏一下,所以期待早日开放,有更多海外演出内容能进来。」
广州 TU凸空间/陀地士多
「在能力范围内,尽量以审美为导向」
TU凸空间,这是一个大湾区乐迷绝对不会陌生的名字。再之前,团队还有另一个早就退出历史舞台的场地——喜窝。
主理人David(他更愿意自称「联系人」)和店长Lili总是有种广东人自来熟的个性。记得第一次带海外乐队到TU凸演出,刚打过招呼,David便向我如数家珍般推荐附近好吃的宵夜大排档。
最后一次见David,是在与非门中山纪念堂20周年音乐会的庆功宴上,彼时三少还在不亦乐乎地与大家举杯。(三少是与非门乐队创始人、词曲创作兼资深音乐制作人,因患癌医治无效于2021年辞世,享年49岁)
David曾在乐队的夏天担任「专业乐迷」,他认为,综艺节目让观众人数直线上升,秒罄的乐队越来越多。但同时由于观众饭圈化,带来了黄牛、恶意举报等一些问题,对于Livehouse来说,利弊相当。
说起饭圈化引起的票房失衡现象,David表示:「音乐行业,追流量一直都是常态。但我希望大家都能明白,流量和音乐品质是两回事。」
「一部分有能力的Livehouse和主办方可以发挥出一些影响,去维持流量和内容品质的平衡,但很可惜,在行业里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能力和意愿。今时今日,我觉得大家只要在能力范围内,尽量以审美为导向,而不是以流量来做事情就可以了。」
从喜窝和TU凸空间之后,David目前在现场音乐属性已经没那么强的陀地士多,问起他的职位,他说可以算个酒保。当问到今天Livehouse还重不重要,他十分肯定地回答「非常重要」。
很多前音乐从业者这两年都做起社群运营,在另一个维度,形成粘度更高的私域流量,这也是陀地士多目前在做的其中一个事情。
David相信,小的社群起来后,一定会反哺到Livehouse的场景里面。「如果疫情管控能放开,日后的线下音乐场景,应该是大小演出百花齐放的业态。」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有现金流保障。」
东莞 Crossroad路口音乐
「不止孵化一支出名乐队,而是很多支」
很多人知道东莞有Crossroad,是因为这里出了一支叫「蛙池」的乐队。
而我之所以知道Crossroad,是因为主理人Jamie他自己也有一支叫「脚信号」的乐队,是我在上海看到的第一支从东莞走出来的独立乐队。
Jamie说,其实Crossroad原本并没有想做成一个以举办演出为目的的Livehouse。成立之初,是希望通过Jam派对和公开课,让东莞本地喜欢音乐的朋友,有聚集交流的地方一起进步。Crossroad更像一个以交流为目的的音乐孵化器,蛙池和脚信号的出现,都是无心插柳的事。
因为创办人坚持非营利属性,Crossroad并不像其他Livehouse一样面临经营压力,幸运躲过疫情影响这一劫。当然,演出的延期和取消还是不可避免。
「我们初建Crossroad的时候,东莞还有其他Livehouse在活跃,比如Sowhat和红糖罐。我们的初心是想Crossroad弥补这座城市音乐场景的某种功能缺失。直至今天,东莞依旧有常规演出的场地,似乎就只剩下我们了。」
Jamie表示,「孵化」作为Crossroad建立的初衷,至今已经成功孵化出四支乐队,算很好地实现了最初的愿景。
而蛙池乐队的出现,对东莞本土独立音乐场景的发展来说,Jamie认为与其说是昙花一现,不如说更像是一支强心针——对他们这些年来努力的肯定。
「我们的目的不是孵化出一支代表乐队,而是很多支,建立一个音乐场景,路还很长,还需要更多人加入。」
虽说在过去两年收获满满,但被问到是否会扩容或者开分店,Jamie表现得十分谨慎:「扩大场地这个问题我从Crossroad刚成立就被问过无数次,说得轻巧,场地大了,压力也大。一般我都会给对方回复一句,『你打算投资多少钱』(笑)。」
和上海、广州、东莞三地的Livehouse主理人聊完,作为音乐爱好者和前从业者,我总能在那些潜心做音乐内容的朋友和前辈身上获取令我振奋的力量。
在时代的叙事下,大浪淘沙,一个行业的兴衰太正常不过了。身处同一个低谷,更需在此时上下一条心,拧成一股绳。
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需要现场音乐,如此渴望能在一场现场演出里相聚。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还是会闻声而去,推开一道门,打开一个只有在现场才能体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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