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BA “监狱球王”的人生和野球的江湖
第一次见导演李洪全,一个广东人,张口就对我这另一个广东人叫“瓷”,丝毫不掩饰他那引以为傲的街头人标签。
李洪全(Joe)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野球》是他的第一部纪录长片,成功入围 2022 年第 16 届 FIRST 青年电影展。这个片子,花费了他和搭档丁北辰整整六年时间。不久前在朋友的推荐下,我观看了这个纪录片,这次跟导演李洪全聊一聊,希望能用更男性的视角去了解片中人物故事和野球文化。
野球,指所有的非职业篮球赛,它出现在企业团建、商家店庆、甚至田间地头。在贵州“村 BA”火爆全网之前,野球早就存在于我国南方许多地区。李洪全之所以会想要拍野球,是因为这在当时刚毕业的他的眼里,很“亚”。
他跟我一再强调:野球是篮球比赛的一种形式,它不是“别的”运动,它就是“那个”运动。
中国特色乡村篮球
事实上,单靠一篇文章,难以理清乡村篮球的前世今生。它由篮球这种全民运动派生而出,离不开一系列复杂的社会因素:资本、乡绅、全球化、基层群众。种种自上而下的构成,民间对篮球比赛场次和水平的需求,让这个独属于中国的野球场景野蛮生长,并在山旮旯之间生生不息。通过野球,可以窥见中国社会的另一面。
“野球(Wild Ball)”最开始其实是 CBA 外籍球员叫出来的,非口语化的叫法是“Village Tournament”,因为野球比赛奖金高,也可以叫“Money Tournament”。
不能完全用“职业篮球赛的低配版”来定义野球,如果说职业赛能为球员带来名誉,那野球能为球员带来的好处也是显然的,就是钱。CBA、NBL 两大职业联赛无法覆盖民间紧张的需求,球队们休赛期间,纷纷组队打野球挣外快。这似乎是职业联赛以外的灰色地带,我问李洪全,职业球员去打野球是被允许的吗?他说:“我认为是不被允许的,但有些野球手其实也不是职业球员。”打得好的头部野球手,收入甚至比职业球员要高,一年能有高达 200 万人民币收入,而且只要赢球,拿的都是即时现金。
野球的粗制滥造,说白了,就是一种“土”。
首先,比赛场地土,得在土渣子地面打比赛的那种土。民间篮球事业率先在商品经济最为发达的东南沿海地区蓬勃发展起来,在部分地区,野球比赛跟村里的庙会没两样,在村里划块地方就能比赛,没有塑胶地或水泥地,用粉笔画出来的球场边界和三分线,球拍在地上能扬起一阵尘灰。《野球》片子的开头,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其次,观众土。引用外交部发言人的话,你也可以说这是人间烟火气。一辈子没见过几个老外的乡亲们大多都是带着一种“凑热闹”般的赶集心态过来看野球比赛。比起希望看到球员赢球,说不定更想看到紧张激烈的肉搏场面,得打起来了才热闹,恨不得自己上去跟球员干一回,为村争光,反正野球场边没有围栏和保安,只要不亮刀子就行。
最后,资本土。野球就是一门生意,2010 年代那会儿,生意比现在好做,喜欢篮球的老板们赚了钱,便砸钱去办野球比赛聚敛人气,宣传自己和提高企业的知名度。一些企业和机关单位之间也会为了集体荣誉和面子进行比赛,篮球打得好的员工,说不定仕途也能一路平步青云。李洪全说,野球跟赌钱其实没差别。在野球场景里的球员和土老板,在他的眼里,就像电影《愤怒的公牛》里面拳击手和意大利黑手党之间的关系,钱和面子,仅此而已。
野球的江湖博弈,更多是在球场之外。
“监狱球王”
李·本森(Lee Benson Jr.),是《野球》纪录片的主角,今年 50 岁的他,有着“落魄天才+悲情英雄”式人生的传奇剧本:篮球履历优秀,原本有机会通过全美高中生全明星比赛进行选秀,进入 NBA。结果在 1993 年,还是高中生的 19 岁的他,被控窝藏毒品且涉嫌谋杀,入狱八年零六个月。出狱后,即便实力尚存,但已经 27 岁高龄的李·本森并没有在选秀中得到 NBA 的垂青。他辗转多个欧洲和南美洲国家的职业联赛后,进入 CBA,创下 CBA 历史上首个拿到单场 60+20 的记录,成为了中国球迷心目中的“监狱球王”。在 40 岁时,李·本森离开 CBA,开始打野球。
李·本森的这段故事,在当年世界上每一家体育新闻媒体上都能被找到。在《野球》里,李洪全特意弱化了这一点,在电影宣传期的一些采访中,他也很少再次提及。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
2014、2015 年那会儿,野球是李·本森和克里斯·里弗斯的天下。身高 2.08m 的李·本森,是一名优秀的球员,但他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野球手:脾气暴躁,在场上动不动跟对手甚至队友打架;赛前拿不到钱就不上场,惹的麻烦比能带来的好处多,但他的价值在于,他能赢球。
能赢球等于能赢钱,而且必须得一直赢。不管是对胜利还是对金钱的渴望,这种欲望才是一直推着球员走的那股力。钱在哪里,野球就在哪里。无论你想打球,还是想赢钱,你必须得一直在路上:上午老板一通电话下来,下午就得拉着行李赶火车,不管你能不能在下一场比赛开始前恢复体力,不管你想没想明白,你必须得有这样的意志力去支撑自己。
在野球的江湖里,弄明白江湖,比弄明白球更重要。你得乖,得听话。李·本森在他的野球生涯巅峰时期,一年赚个 30、40 万美金完全没问题。原本在赛场上像公牛一样的李·本森,在这种一直被推着走、不可控的状态下,一边被磨平棱角,一边又长出了新的刺。
女人、药物、暴力,构成了李·本森的生活
在篮球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里,很多事情都是确定的,能赢、有妞、有钱,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把球打下去,至少很多事情的结果都是可预见的。
但野球就不一样:比赛是临时办的,赛队是临时组的;大部分时候不签合同,钱能不能到手是个未知数。“一个行业,越是职业化,它就越细分,但野球有时候就不太细分:球员可以打,赛事中介可以打,老板也打。老板聊事儿,老黑也聊事儿,什么东西都给你混着来。”李洪全说,“野球更像一门街头生意,就是一种 hustle。你为了钱,为了一桩好的生意,在场上和场下跟中介跟老板 hustle。这个时候你需要运用一些小聪明,得分辨这人是有钱没钱的,还是说会赖钱的。野球比赛很多都是匆匆忙忙临时办的,野球手根本没办法得到合同保障,有的只是一个口头协议。这个时候你就得保证自己最后能拿到钱,某次比赛之后,Lee 一定要中介在他上车钱把钱给他。在片子的第二章节‘Turnover’里,Lee 输球了,中介没给他钱,语言不通,他很着急,有可能最后这钱就真拿不着了,于是就把人家给揍了。”
克里斯·里弗斯(Chris Reaves)原本是《野球》的双主角之一,后来因为李·本森的故事更具话题性和代表性,克里斯·里弗斯的故事最后没有被剪进成片。在 2016 年的短片《随波逐流》里,克里斯·里弗斯说:“职业篮球,就是你做你擅长做的事,有人付你钱。野球可能也是职业,但不太光彩。”
在不确定性和风险的裹挟下,野球手的不安全感也日渐徒增,李洪全在片中用大量的镜头展现了李·本森这种状态:“职业运动员吃的是青春饭,Lee 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迷茫,或许也跟他年岁渐长有关。就像《愤怒的公牛》里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主角杰克,他掌握得了比赛,掌握不了家庭,这使他对身边所有的人抱有怀疑心。我不能说 Lee 跟他一样,但在看《愤怒的公牛》和跟拍 Lee 的过程中,我觉得是有相似之处的。”
整个故事的拍摄和对人物的跟拍,原本在 2018 年已经全部结束。2019 年 7 月 18 日,李·本森被控运输毒品和过失杀人,再次入狱。
“监狱球王”的人生,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不难读出一种超脱于现实的宿命论。
而这高低起落,都被当时 20 岁出头的李洪全看在眼里。
年轻的纪录片导演
2014 年,李洪全和丁北辰在五棵松实习,最开始拍一些篮球 mixtape,把球员的精彩进球拍摄下来,然后配上劲爆的嘻哈音乐。在这里,他们认识了北京街头篮球的传奇人物,前北京大学男子篮球队的队长——王璁。
2015 年,打野球的王璁,队友正是李·本森和克里斯·里弗斯。李洪全跟着他,第一次拍到了野球场景,第一次看到乡村篮球的他大吃一惊,后面便一直拍下来,于是也认识了李·本森。
李洪全那会儿刚毕业,天天跟着李·本森屁股后面拍,没有想过人生那些大命题,一开始只是边拍拍边玩玩。“你想,当时我一小屁孩儿,喜欢亚文化,就只想去外面闯一闯,边玩边做片子,我们还有些哥们儿去了缅甸还是哪个路上全是 AK47 自动步枪的地区拍。片子能放到网上让别人看到就够了,最好还能赚点钱。但到了后面,事情就超越工作。我和北辰在上面花了很多时间,我们两个人,还有故事人物的经历,不经意间就被捆绑在一起了。最后我们只想把这个故事讲给更多人听,在这个故事里,有很多关于人类斗争的东西在里面。”
在片子里,李洪全没有隐去自己作为拍摄者角色,他对李·本森提问、交谈,帮他跟土老板交涉,问中介索要现金,还得当和事佬劝架,有一次在镜头外他自己也被揍了。
在纪录片里,导演或许不该有过多的存在感,任何一种不恰当的情绪投放或者个人视角都是不应该的。这导致李·本森第二次入狱,对李洪全的冲击非常大。
“当时我就觉得,草!瓷你怎么又进去了!我知道那个时候他因为家庭和婚姻的事情,状态很不好。由于他入狱的缘故,我们的剪辑工作也暂停了,因为我们不知道 Lee 他到底在想什么。后来我们又花了很长时间去拎出片子的主线,去找 Lee 身上最真实的那种感觉。”
李洪全眼中的李·本森,已经是一名足够优秀的篮球运动员,作为一个外籍球员,哪怕现在已成了过眼云烟,但他有过属于他的辉煌,“如果说生命是在于燃烧,他比中国现在任何一个打篮球的人都活得精彩,我觉得就够了。这个故事如果看完的话,Lee 其实是一个很成功的人,只是他有一些小小的困惑,透过这些困惑,我看到一个很真实的人。我作为一个小屁孩子,在跟他相处的过程中,在这些困惑里,我也有了思考:我的人生如果没有他的精彩,那我到了中年,也会遇到很多问题,到时候我要怎么处理?”
“人到底有选择吗?如果有选择,是不是就不会被逼上绝路。那人会不会改变?改变的成本又是什么?我们必须要把这个片子做出来,Lee 的再次入狱,让我感到很唏嘘。但可能因为我还是太年轻了,年轻人对未来总有点憧憬,才会对 Lee 的经历不知所措。他有低谷,他也有高潮,最后又回到了原点。在我们看来这好像是命运的安排,但我们只是跟着他经历其中几年而已,这种多愁善感更多的是我们两个导演自己的,Lee 的生活还在继续着对吧?后来这么想,我也就自洽了。”
“我觉得 Lee 没有后悔过,他做过的任何事情,都只是很真实地去做他自己。享受当下吧,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在 2022 年这一年,李洪全也过得不太好,一路上都是不确定的变化。失去了扑腾的力气,感觉似在海中漂浮着。跟很多漂泊在外的 90 后一样,20 几岁的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不断质问着自己生活和工作的意义。在很多瞬间,他情不自禁把失意的自己投射在李·本森身上。
“我把我想象成 Lee 的样子,想着我是一头愤怒的公牛。我可以怒吼,我是牛逼的,我有一些东西可以做出来,但其实哪有什么东西。”
然而生活还得继续像河流般流淌,就像已故嘻哈歌手 Nipsey Hussle 所说的,人总要想明白,到底要跟自己和解、与世界为敌,还是要与自己为敌、跟世界和解。
在李洪全的镜头叙述里,我看到了一个记录者对悲剧的无力。就像他所说的,他看见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李·本森往下拽,他能做的,就是尽记录者所能,把最真实的人物记录下来。哪怕这对于 94 年生的他来说,也太难了。
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李洪全不希望提李·本森的监狱经历,但后来当我更了解李洪全之后,我似乎找到了一些原因。
街上的宝剑
就像余华所说的那样:没有一种生活是可惜的。纪录片的独特魅力,很多情况下很复杂,没有单纯的幸福或痛苦,事情都被交杂在一起。
片子最后,是龙胆紫的冯笑创作的片尾曲《街上的宝剑》,歌词讲的是古人君子佩剑,剑与士人的关系。
宝剑太耀眼 但怎么可能变 你需要一个剑鞘把宝剑收好 宝剑里的秘密 想知道自己找 我曾经与破铜烂铁们摆在一起 也曾被恭敬的贡在富贵人的家里 有人用我起舞 有人拿我高歌 更有人因为我发疯着魔 宝剑赠英雄 宝剑斩妖魔 宝剑在你倒下那一刻被缴获 你曾用我手刃过仇人首级 也曾为了兄弟们伤害了自己 你还想砍向哪儿 剑就在你手里 让我与你并肩作战 与世界为敌
剑与士人,犹如篮球与李·本森。
球场、江湖、人生,用的都是同一套生存法则。
我问李洪全:“李·本森在看完片子之后,觉得你们有把他拍出来吗?”
“他说,OK 了瓷,我看完了,这片子 OK 的。然后他说了一句话,我很感动,他说,Joe,你知道的,从我跟你见面第一天开始,我就没变过。我觉得做人就得像 Lee 这样,他只是有点棱角,会疼,这种疼能让你感受到生命和存在。”
《愤怒的公牛》中有一句经典对白,道出了赛场如戏,戏如人生的真相。
他会说重点不是比赛 而是娱乐 He would say that the thing ain't the ring, it's the play. 让我这只公牛 有个可以发威的舞台吧 So, give me a stage where this bull here can rage, 虽然我可以打斗 我宁愿吟诵 and though I can fight, I'd much rather recite. 那才是娱乐 That's entertain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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