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ROR自肥企画》是一劑強烈的抗抑鬱藥

社會本身就是導致大家抑鬱的原因。

長期的受壓，政治的風潮，加上疫情長久不息，不少港人都出現抑鬱或者是創傷症的症狀。

有甚麼解決的徵兆或者方法嗎？老實講，沒有。除非你接受那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觀、人生觀，否則，痛苦只會繼續，除非你離開香港。

對於未能離開、不能離開、無法離開的人來說，怎樣能夠在這個地方繼續好好生存，就成為了一個不容易解答的殘局。

娛樂至死，是一個對娛樂節目的負面評價，但是「吊頸都要唞唞（透透）氣」，我認為是《ERROR自肥企画》的準確評價。

這個節目，是一劑很好的抗抑鬱藥。這不是我們附加意義在其上，而是他們有意為之的事。

進入八月才討論一個五月的節目，如果作為娛樂新聞，自然遲了不少。然而既然社會氣氛變得更加壓抑，那麼吃一劑五月已經開定的抗抑鬱藥，亦無不可。

「解構」這套節目，在其中尋找寓意的文章不少，這裡不重複，也怕重複了，萬一影響他們，就不好了。

不過，《自肥企画》向《新世紀福音戰士》致敬，是一個合適到無可再合適的安排。以第一集搞笑但有寓意的片頭，及最後一集那個艱澀難明又沉重的片尾，是一個巨大的括號，包裹著整個療程，將觀眾引入局。

用《新世紀福音戰士》作為骨架，在香港這個時代而言，絕對呼應。《新世紀福音戰士》講述的，是一個「末日後的故事」，世界的原本架構被摧毀，餘下一班苟延殘喘的人。

在這個片頭，ERROR被描述為「終極綜藝形演藝武器」，是「香港人手上的最後一張王牌」。好像在「自抬身價」，但著實這個就是他們賦予自己的使命。

第一集整整6分鐘，由正經沉重，逐漸摻入ERROR式的綜藝搞笑，讓觀眾慢慢調整情緒，進入一個「綜藝mode」，然後換入一個「惡搞」《新世紀福音戰士》主題曲「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的「《無制限OT編集団の行動綱領》」。

這個片頭曲只是出現兩次（頭尾各一次），因為這首曲是整劑抗抑鬱藥的起點和終點。集體回憶般的音樂、有意思的歌詞、神級的剪接、奇葩的唱功，立刻能夠得到年輕觀眾的普遍共鳴。（需知道這首樂曲，在教堂用管風琴奏樂，也完全沒有違和感。）

接下來，好像只是一貫ERROR式的搞笑綜藝，（我日後會另文討論他們的綜藝，也已經經歷了三個階段的改變），但值得留意的是，其他集數的片頭曲，卻是Emerson Ware / Tiguan Jones 的《Broken Hearts》，意味亦很深遠：

We know what only we know / We close our windows, we close our hearts

And we go where only we go / We’re building towers made of broken parts

在整個香港娛樂圈基本上已經失去活力，局內人亦認為是食老本時，這群人抱持著自己的信念，行只有自己行的路，並且的確殺出一條血路。在破碎的年代，這群人努力為我們建立一個山寨、避難所，容讓我們一天起碼有半小時，可以忘記身處的痛苦、身陷的恐懼，盡情歡笑。

與一些評論認為「《ERROR自肥企画》呢十五集都設計得好好」相異，從節目製作方面，《ERROR自肥企画》絕不算好：

極低成本，每集不同環節的長度拼湊得很龐雜，最後一集在播放前一晚還未剪輯好，甚至導演亦表示他們的製作極具風險。

「我哋依家拍緊嘅嘢其實係……好奇怪嘅嘢嚟，一係係好特別存在，一係會好尷尬……我覺得節目會對香港電視業會帶嚟少少衝擊。至少有樣嘢好正嘅係，我哋行緊一條好特別嘅路，呢條路淨係我哋先會去行。」 －《ERROR自肥企画》最後一集 Mike Lau

作為觀眾，其實無法梳理這個節目究竟整個進程是怎樣。除了一些遊戲環節外，亦有為ERROR每個成員完夢的片段，在敘事的角度而言，整套節目碎片化的情況非常嚴重。

時間有限、預算有限、節目時間有限、製作組想展示的東西很多，諸般情況限制了這個節目的內容。

不過，就是這樣碎片化的節目，才能夠實際用到ERROR作為抗抑鬱藥的藥效，畢竟ERROR的特性無法讓他們用一整個節目講「正經溫柔的說話」（他們不是Shall We Talk）。

香港的觀眾已經很聰明，一些「正常」的節目敘述，開始展開情節時，不少觀眾已經能預視節目的發展，而失去專注力，拿起手機，看其他內容。

所以製作組用急促的碎片化內容，在觀眾有限的專注時間耗盡前，已經出現新的內容繼續佔據觀眾的內心，令療程可以繼續。

（當然，下文分析那段片尾的自白時，製作組亦指出這個年代的娛樂非常碎片化，他們想「係用節目凝聚同埋補完專注力」，某程度上，也有些諷刺。）

最後一集那十五分鐘，用了非常多碎片化的對話，嘗試回答一堆問題，有人會認為很高深，所以未必會全然理解。我卻認為即使是製作組，對於某些問題，他們亦未能夠得出答案。

因為有些疑問，根本沒有終極的答案。

不過，以下一段，是整個節目的「藥效」說明，非常重要（感謝好心人把對白化成文字）：

呢度，係邊度呀？節目係咪已經完咗喇？ / 係娛樂完成，但係播映時段未終結嘅世界。 / 係熄電視之後嘅世界。 / 呢個世界曾經存在，但一日有互聯網，佢都唔會再嚟臨。 / 只要你而家一拎起電話，呢個電視播出嘅所有嘢，就會了無意義，係咪要咁做？ / 可唔可以陪多我一陣？可唔可以比我陪吓你？

大部份人在看完一套追開的劇集、動漫、小說後，都會有失落感。這段對白補充了節目完結後的世界。

我們身處的社會，每一樣資訊都在搶佔你的注意力，可惜，多數關於這個城市的資訊，都令人窒息，幾乎每一天，都有荒謬的新聞。每次拿起手機閱讀資訊，你就重新醒覺你生活在一個這樣的城市。

所以，《ERROR自肥企画》嘗試用他們的方式，努力地佔據觀眾的注意力，將你從社會的鬱結中強行拖出來。

人長期在哀傷、壓力、痛苦之中，腦中迴路有生理上的改變，內分泌會出現問題，這些外在的壓力，會讓對人作出永久的傷害。如果沒有安穩的環境，我們無法紓壓。

所以觀看該節目，建立了一個嬉笑但安穩的環境，每天半小時佔據了觀眾的腦，變成強烈的抗抑鬱藥，用各樣碎片化的節目讓我們暫時忘記社會的問題，大腦能夠放鬆下來，進行紓壓。

而且節目中出現的人，是「熟悉的陪伴者」（其實不限於ERROR四子），製作組亦很清楚這一點：

Error 係香港跳唱團體， 成員有梁業、何啟華、郭嘉駿、吳保錡。 / 呢幾個人睇落有啲陌生，就算我喺入面都有咁嘅感覺。點解嘅？ / 呢啲片段，係片段嘅存在，缺乏前文後理。 / 但好多人都會自行整理出立體嘅人格，投射落去。 / 你根本唔識我。立體嘅人格唔係真人相處，你整合唔到，你根本唔識我。 / 鏡頭面前，有時我哋只係一組剪接出嚟嘅符號。 / Error都係符號，係一種意義嘅載體。 蛇蟲鼠蟻屎尿屁，整蠱挑戰大懲罰，都係一種意義嘅載體。

係.....係咩意義呀？ / 係娛樂。 / 娛樂嘅目的同意義，單純就係娛樂本身，係「amusement」， 喺陪伴、係安慰。

與熟悉的人吐苦水，有熟悉的人聆聽我們的苦痛，有熟悉的人靜靜地坐在我們旁邊，聆聽我們的哭泣。這些，是陪伴，是安慰。

ERROR是四個熟悉且真實的搞笑者。這是他們的符號意義。不過，世界的痛苦從來不會因這些節目就解決：

呢個係艱難嘅時代。 / Error隱喻緊世界其實唔係有咁多制肘。 / 但現實太多制肘。 / 隱喻緊世界其實唔係有咁多痛楚。 / 但每日都痛不欲生！ / 最痛嘅時候，都可以不按牌理咁歡笑，係Error發放嘅意義，係呢時代大家都需要嘅能力。 / 都係你需要嘅能力， 你都係大家嘅一份子。

不少人，在觀看這一段時，已經流下淚來。為甚麼會流淚？可能是有人道出我們的冤屈，可能是有人明白我們的痛苦，原來，我們也不是這麼孤單。

有人講過，人面對最大的痛苦，見證最大的荒謬時，人卻會「哈哈哈」地笑出來。在生理上，歡笑時，我們的腦袋就自然分泌安多酚（Endorphin），是「快樂荷爾蒙」，亦會同時降低「壓力荷爾蒙」如「皮質醇」（Cortisol）和「腎上腺素」（Adrenaline），以幫助我們舒緩壓力。

當然，這一劑抗抑鬱藥，可能至多只在那一晚給予你歡樂的安寢（雖然能擁有一夕安寢，其實已經很好），不過這個節目製造的話題，能夠帶回到生活中，成為可以討論的話題。這些話題，也是難得讓人歡樂的話題。（當然，某屈某、某查某的評論還是掀起火頭。）

不過，我們看完節目後，還是要回去日常生活，還是要面對這個廢墟，《ERROR自肥企画》亦最後給予我們以下的勉勵：

唔好逃避你見到嘅嘢，即使有幾咁無力，都要張開眼睛活著。 / 美女郊遊遊？ / 唔好畀戰鬥既定嘅符號所規限，每日自肥，總會得到力量！要耐心靜候！ / 要戰勝荒謬，首先要接受荒謬嘅必然性。 / 文明總會勝利，係信念！ / 大海男兒？ / 相信一種價值，因為價值係由我哋主觀去定義。 只要你相信，佢永遠都會存在。 / 越嚟越多唔識嘅人出現咗呀！ / 佢哋全部都唔係坐以待斃嘅人。 / 就算你唔完美。 / 就算有人漠視你！ / 唔好逃避！ / 就算所有事都唔順利，都要記住自己能夠貢獻到嘅嘢，唔好否定你當初相信嘅價值。 / 唔好逃避！ / 每次懷疑嘅時候都問一次自己，點解會喺度，喺度又係做乜嘢。 / 如果未搵到答案，咁就再試一次，唔好停止嘗試。 / 唔好逃避！ / 我明喇！ / Error並唔係唯一戰鬥緊嘅人，只要一日仲留喺呢片土地上，每一個人都用自己嘅方式，喺自己嘅崗位戰鬥，一個人唔會成功，但如果每一個人都盡力嘅話，每一個人都盡力嘅話！

是很熱血的老生常談，只不過在這個時代，由ERROR的口中講，就有充分諷刺的時代意義：

Everything is changing. People are taking their comedians seriously and the politicians as a joke. （時代正在改變，人們認真看待喜劇演員，並視政客的說話為笑話。） - Will Rogers

特別這處肯定了，no matter what, we are stakeholders to the society.

余華的《活著》，無論電影，還是原本更為悲慘的小說，最核心的意義，就是「要活著」。那個經歷人類歷史上最悲慘時代的福貴，竟然以這樣的方式，敘述自己的歷史：

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遊動著，裡面鑲滿了泥土，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第一章）

由生活無憂變得一無所有，為甚麼仍然能帶有笑容？所有希望的基礎，是「活著」，那個福貴，切切實實地「活著」。《ERROR自肥企画》不是向你說你要怎樣怎樣努力的「主旋律」故事，說的，是其中不斷重複的標語：「自肥可恥，但很有用」，面對社會中很多的無恥，這是這代人的回應方法。

大家在鬱結的時候，不妨豪氣地服用這一劑抗抑鬱藥，活下來，活著，然後行下一段路。

最後，以《ERROR自肥企画》第十三集「鹹濕荒島俏博士」中，一段敘事氣氛畸變的自白作結：

Mike：你在看甚麼？阿Dee？

Dee Gor：沒甚麼，我在看過去的記憶和回憶。其實我們人類很有趣，我們常常需要寄託，有人會需要宗教或者女伴，或者會像我這樣，需要用過去的回憶和記憶作為寄託。或者人最大的寄託，就是人，而這種心靈寄託，絕對能幫助一個人走得更遠，或者我們最終得出的答案就是，愛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