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Day3:他們覺得寧願是病逝,也不要是自殺

酉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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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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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6 月 5 日)寫一段在家族裡,讓你百感交集、層次複雜的關係。家族的複雜性,或許會為你的成長帶來許多層次的關係吧?比如愛、恨、纏繞在心頭,為你帶來光、為你帶來暗,又或縱横交錯,談談關係當中五味陳雜的感受。

報名參加這個活動其實是被今天這個題目吸引來的,我沒有和我要書寫的對象說過話,但我開始經常想像她。我時常覺得這故事裡的複雜性會在我之後的人生裡繼續慢慢蔓延開來,甚至在慢慢改變我和母親的關係。她是我的外婆,我從未見過她,也記不住她的名字。我是在去年五月才知道我的外婆當年是自殺離世,我和媽手挽著手走在彌敦道的街頭,她哽咽著第一次和我說起這件事。中國家庭似乎很擅長避諱談及這種形式的死亡,沒人教我們如何去開口。我說不出什麼溫馨的回應,但一直在問一些細節的問題。【那你當時怎麼辦?】【她有說過為什麼嗎?】

那天我正準備去西九龍站接我媽,這是她第一次來香港。在動身前往車站前我收到了朋友自殺離世的消息。我躺在牙醫診所裡一邊流淚一邊張開我的嘴巴接受洗牙。醫生慌亂地問:【有這麼痛嗎】,我說不出話,只能搖頭。腦袋和洗牙器材一起嗡嗡作響,除了不知道怎麼接受朋友已經離開的事實,還不知道的是等下要怎麼把我的壞情緒收拾好,去迎接媽媽。

不想將情緒傳遞給她,也越來越不知道怎麼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這是一個離家很多年的小孩慣有的處事方式。結果見到面她就發覺到我的異常,在為一件小事爭吵的前夕,我用起衝突的方式哭著告訴了她。後來我們挽著彼此,在雙方都逐漸平靜下來後,她也回贈了一個脆弱給我。媽和大姨那時候是十多歲的少女,不善言辭的外公在這件事發生後半年時不時會在半夜大哭。他經常要出差,怕兩個女兒沒有人照顧,別人介紹了一個年輕女性來,他覺得有人幫忙照顧孩子也可以接受。像機械地拼圖,把幾個錯位的碎片拼在一起,日子就這麼過下來了。

在我這麼多年聽來的敘述裡,媽媽的母親一直是病逝。雖然之後看似有完整的家庭成員,外公也堅持每週讓大家回家吃飯,但我還在上小學的年紀就在外公家感覺到一種湊合過的家庭基調。首先是稱呼上,媽一直稱呼新外婆為阿姨。再來就是和新外婆的關係總是親近不起來,她幾乎不指責我和表姐,但對我們哪怕是誇讚也有點事不關己的態度。我媽說那十年她一直迫切地渴望離開,在九十年代的縣城裡唯一的途徑就是結婚。家是一個人最放鬆的居所,但媽媽在這個居所裡失去了母愛,取而代之的是漠視,甚至還需要面對繼母隨時的發飆和指責。今年在家停留一個月時爸媽剛好在裝修新房子,媽迫不及待開車帶著外公和新外婆一起上去參觀,她站在還沒開始動工的客廳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們這裡要如何裝修,要買什麼家電。我為媽媽高興,她在離開那個最開始的家之後一直盡責地建造著自己的家,把自己的女兒照顧得很好。我真希望可以抱一抱十五歲的她,告訴她不要怕,你在將來會有屬於自己的舒適的家和房間,你的女兒和你的媽媽一樣很愛你。

家裡一直有一副外婆的黑白照片,過去有時在大大的書房遊蕩,我會偶爾和她對視,她有一雙笑盈盈的眼睛。我雖然記不清她的名字,但能完整地回想起她的模樣。在知道外婆是自殺離開後,我突然時不時會想像她。有老公有兩個女兒的工廠女工,在以為自己生病活不長的時候選擇自行結束生命。這樣的動作蘊含著巨大的悲觀。李翊雲在【我該走了嗎】裡寫一個女兒自殺了的母親,她寫道:【我知道在人们闻悉露西死讯的那一刻,他们会问:那位母亲对那个可怜的孩子做了什么?那位母亲怎么能如此失职?】我完全可以想像外婆自殺後周圍人的嘴巴是如何蹦出這句話。不管是孩子自殺還是母親自殺,被指責失職的總是母親,母親兩個字有太多被賦予的意義。她用巨大的悲觀給這個家族蒙上一層說不出口的羞恥。自殺,也總被解讀成丟下。寧願是病逝,也不要是自殺。

她本可以活得更長久嗎?媽過去常說:如果外婆在,我們會更加幸福。

她真的會愛我嗎?我們會如何表達親密呢?有幻想的空間總是好的,在想像的世界裡我和外婆親密無間,她會罵我離家很遠,也會誇我在遠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其實隔著眼淚的想象好難,伍佰說得真貼切啊,人和人之間有一座眼淚做成的橋,愛的昇華就是眼淚。其實我想到外婆的時候不會流眼淚,我們之間隔著急促的河流。但媽媽是我們之間的橋樑,想到外婆時要繼續想到媽媽我才會流淚。也許有她在,我的媽媽就不會是一個如此堅強的女人,有母親在身邊的話人總是裝不出一副堅強的樣子。但也因為這一個不能說的家族歷史,因為媽媽對我坦露的脆弱,我仿佛和媽媽更加靠近了一些。女人沒有故鄉,但有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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