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戰後日記(九)

如空野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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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最好的佛教學者竟然吃不上飯,真是佛教界的恥辱。

九月某日


發米的日子。本來今天應該高興才對,但我家不是。配給所在一里之外,從那兒背兩斗米回來是不可能的。想請個勞動力,但沒有一個人是得空的,缺人手。大兒子和妻兩個人,去車站的路上一人走一半,另一個人走剩下的一半路。我守在家裡,讀道元的「心不可得」部。書是岩波版,衛藤氏編輯。衛藤氏在新瀉避難中,有時他的夫人會來菅井和尚的寺院。道元集也是我從和尚那兒拿來的,和尚則是從著者那兒得來。

「衛藤夫人前幾天也過來了,跟我說好想吃一頓白米飯吃到飽。日本最好的佛教學者竟然吃不上飯,真是佛教界的恥辱。」菅井和尚曾不勝憤慨地說。我的妻為跳蚤犯愁,而衛藤夫人為大米著急。

我從道元禪書中抄了「夏臘」兩個字。末尾的注釋寫道:「指在叢林結夏安居修行的年數。」

此外,我還抄了:

奇拜:弟子三拜九拜時,師回以一拜。

有漏:煩惱。

器界:世界。

秋方:西方。

從這五個詞中,我想選一個作為下一本隨筆集的題目。正發愁時,久左衛門又來了。我把書蓋起來,於是兩個人又對著院子的竹林,默默地看著竹節。「夏臘」兩個字和「有漏」兩個字在竹節中跳來跳去。「有漏」漸漸吸引了我,佔了上風。我在舌尖默念這兩個字,又看了久左衛門的臉。

久左衛門說:「我來是為了和尚的事。」

今天他是來給菅井和尚跑腿的。釋迦堂是和尚的學院,久左衛門以前就在本堂邊的小鋪子賣湯和粽子給遠近朝拜釋迦堂的人。他有了資本,發了財。因此他只在和尚面前抬不起頭來。自從和尚帶著荻餅來我這裡玩了以後,久左衛門對我也有幾分變化,以前是箕坐抱膝,最近是並膝措手。這是托釋迦堂的福。說來,我們一家也不曾想到受了菅井和尚釋迦堂的指引。妻從娘家街上坐火車來這個從沒來過的村子的釋迦堂進香。在久左衛門小鋪子買了粽子後,順便問有沒有農戶可以借住,我才得到這個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如今繞山走經過釋迦堂上面時,都感覺它在輕聲對我說:「好好看一下村子!」也是有這方面原因,我還沒起念要早點回東京。

「和尚跟我說要不你在村裡建個房子吧?看哪個地方你中意了,跟我們說一下。村裡人就在那兒幫你蓋起來。」

這個話題太突然了,我一時語窮。我跟久左衛門說,這已經很好了。我深表感謝並想辭謝這份好意。但村裡有一處觀景絕佳之地,令我目不能移。這一處放著不可思議光芒的地方,在以前就吸引著我。

從我屋後爬山十分鐘,有個叫「馬鞍」的地方。在那兒恰有騎在馬背上的觀感:左手邊越過平原是出羽三山,羽黑、湯殿、月山連成笠形,前方聳立著鳥海山;而左手邊下方是海,在幽深的峽谷間好像三角形的楔子,從兩邊鋪開的草原形成的斷崖間窺伺著這邊。大海彷彿窺伺著這邊的表情,特別牽動著我的心。大概一千兩百年前,一個大佛頭漂洋過海,到了這片窺伺的海岸。人們給佛頭造了軀幹,做成高一丈許的釋迦佛,自此供奉在西目村的釋迦堂。遠近不少人搭火車來朝佛,香火旺盛。佛像有點緬甸的風貌,傳說信奉這尊佛就不為米犯愁,所以太平日子佛堂總是擠滿了香客。種大米的高人久左衛門在小鋪子賣的粽子,也沾了佛像的余光,生意紅火。這些都是藏在大海表情之中的絕景。羽前水澤站下車半里遠,我有點想自己掏錢在這個馬鞍的位置建一個有爐子的房子了。



九月某日

跟妻說了建房子的事情,妻比我還積極。可是這裡請木匠,工錢是用大米付的。於是房子的事半數沒戲了。村裡種菜也只是供自家吃。農民都是專門種大米的,買菜頗費周章。有人從海那邊爬過山頭來賣魚,但漁夫也是想換大米,先在農民那兒賣,得了大米,才肯拿剩下的給我們。

一天早上,我在後廈捉跳蚤,突然從後面進來一個農婦,跟我講些聽不懂的話。我讓妻翻譯,原來是她想把兒子送進白土工廠,讓我寫簡歷。我當場就寫好,她扔下一升米在後廈作為謝禮,自己就回去了。我的文筆成為生活之資,這還是頭次。一早上叫天作的鄰居少年就是我寫簡歷的正主。我聽到喊聲,也就起床了。我們還從那兒分得了蔬菜。他們說要是沒米了可以給一兩升,不要錢。農婦是宗左衛門阿婆,妻說出錢買米,她直搖手,說:「不要錢,不要錢。給你米,給你米。」是好事一樁,但我們總不能真就白拿呀,於是福運好比就在此中斷了。

「這下難了。被她那麼一說,米也買不成了。」妻嘆息道。

就像算計人家有多少錢似的,我借以瞭解到哪處還有米,於是我越發向妻笑誇自己的文筆功夫。

「可簡歷我也能寫呀。」妻不甘心。

「那人像是會寫字的——被人家婆婆瞧上了。瞧上的可是我哦。要是讓人知道我寫小說,米也沒法拿了。」

「那該怎麼辦?銀行也不知道幾時來錢,又沒衣服穿,真是愁人。」

「沒錢的話給川端發電報。應該還有吧。」

妻好像放下心來。


村裡有了麻煩事。去年,上繳大米,原來規定村裡交多少,改成了個人交多少。要求交就得交,說是繳了糧,上面按一天四合的量再發下來。大家以為果真如此,在別的村還沒交糧的時候趕緊繳清了。然而,哪兒有四合分下來,根本就沒有。弄到底給人種了大米,自己卻連吃口的都沒了,最後要合村救助大米告罄的家庭。而現在漸漸到了筋疲力盡的邊緣,到處都是沒米的怨聲。打著「為了勝利」的標語而騙人上繳,唯一得了名譽的不還是負責上繳的實行組合長?於是大家對這個名譽一通批判。被批判的組合長是參右衛門老婆的娘家人。組合長在村裡數前五,交的稅金和久左衛門一樣多。今年無論做什麼都變成對頭,他的位置也被久左衛門趕超了。

「我什麼都知道,」久左衛門跟我說,「那個當組合長的兵衛門在駐在所告發了我,說是在寺院買粽子,結果我被叫到駐在所去了。我是在寺院賣粽子有什麼不可以的,我也是繳了稅呀。我就承認有賣,駐在所呢,也同情我,說現如今不要做這些了,誰告發的你是知道的吧?我說,嗯,我知道。哈哈哈哈,告發我!我可是村裡人做些什麼,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有我知道!村裡精米所的賬目放在我這兒,我又另外過細地謄抄了一份。誰有多少米,誰沒米,誰裝沒米藏起來了,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也只有我了,哈哈哈哈。我一直不做聲,裝作三不知,可是還有神有佛呢。所以,人家說我壞話,總有天會明白,我死了就什麼都明白了。除了這個,我什麼都不說。哈哈哈哈。」

久左衛門笑過,又重復了一句,「可是還有神有佛呢」。然後,抬起頭說:「人家是不喜歡我了。都盡在說我的壞話,但終歸有一天他們會明白我。我可是什麼都寫得清清楚楚。」

這個老人長處首先是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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