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等量的愛,等量的傷口:曹馭博讀王鷗行《夜空穿透傷》
文字|曹馭博(作家)· 攝影|林鈺馨
初讀王鷗行《夜空穿透傷》(Night Sky with Exit Wounds),不免想起詩人瘂弦曾說:「好的抒情詩,都有一個隱隱約約的故事。」透過各輯中的詩作,讀者可以很快就發現,一個身世複雜的主述者不斷訴說著各種經歷與故事,同時展現各種「親密動作」,呈現多處久久不能痊癒,正在無限凝結成痂疤的傷口。
如同詩集開篇的〈門檻〉:「身體的一切都有代價/我是乞求者」,作者將自己與身體分開,形容成一個歌唱的、窺視男人洗澡的乞兒,而苦苦追尋的音樂(一首歌,或是一首詩)只是一條單向的迷途罷了。同志情慾並不是火焰,只是襯托寂靜的音符與雨滴──詩人這個行當不再是以往所認知的偉大歌者奧菲斯,更可能是無限靜止在黑暗中的尤麗狄斯。
而從〈門檻〉之後,更有一種被父輩指認的羞愧。第二首〈鐵雷馬庫斯〉以一個「現代版」的奧德修斯之子的角度發聲,尋覓著缺席的父親,試圖修補關係。
然而,主述者從水底徒手揪出的父親只是一個「是任何人的父親」,可能是死者,可能是親近的陌生人,主述者在凝視「父親」的眼眸之後,悲痛地訴說:「這不是我的臉,但我將戴上它。」其中的意涵分為內容與形式:一是無法選擇的身分繼承(種族與血緣),二是「希臘假面原則」,讓現實描述的事件不連貫,例如借用神話史詩的潛文本展現荒誕敘述,將當代思考(酷兒、創傷主體、反戰)放置詩行辯證。
如同聖露西亞詩人沃克特(Derek Walcott)的《奧麥羅》(Omeros),詩人用自己的血緣身分與歷史傷痛(黑人的殖民與奴隸史),進入希臘神話人物的旅程,並注入現當代的學識,從而達到和解與療癒;王鷗行的詩歌也有此企圖,將自我異化,探尋「第二自我」(altra ego)。
家族是一個無法跨過的門檻,王鷗行甚至將他誕生的起源,歸於外祖母的創傷,例如〈筆記點滴〉:「一位美國士兵幹了一名越南農家女。因此我的母親存在。/因此我存在。因此沒有炸彈=沒有家庭=沒有我。噁」
這是殤慟的遺傳,是「雙股螺旋」的線性旅程:既優雅,又犀利;既是敘事,也是抒情。王鷗行的修辭既正式又稍有戲謔,如同詩人奧哈拉(Frank O’Hara)和紐約學派,是藝術語言到日常語言的過程展現,文字內容看似口語,主題皆是日常,卻在私人化的經驗裏頭藏著超現實主義、表現主義、達達主義等高度藝術性的意涵,讓人再三回望,是一種「凝視的不可窮盡性」(inexhaustibility in gazing),修辭的意義不但豐富,彼此也能統一起來,反映事物本身的意義。
王鷗行對陳詞(cliché)也相當熟悉,甚至解構了原先的意義,如同詩人夏宇佔有了「百無聊賴」的主導權一般,詩集倒數第二首詩〈總有一天我會愛上王鷗行〉,其實開頭的「鷗行,別害怕。」(Ocean, don’t be afraid.)一來是他的名字Ocean,二來指涉大海,隱喻著移民之後的失落記憶。
大海不但是等待救贖的居所,也變成了一個遲遲等不到修復的有機物,這首詩的主述者變成了大海本身,雖具有保護性和力量,但也被人類傷害,儘管一再復原,卻又不停受害。
而在〈燃燒城市的晨歌〉一詩中,作者將1975年西貢淪陷時的混亂場景與歐文.柏林〈白色聖誕〉的歌詞錯綜在一起,彷彿電影蒙太奇一般,描繪了美國於當年4月從越南撤軍之時,在電台中播放著「白色聖誕」──這首歌是美國武裝部隊廣播電臺播放的暗號,準備疏散最後一批美國人與越南難民。
在傍晚的街巷之中,女孩的洋裝如花瓣一樣破碎了,而電台響起了歌詞:「盼您日日快樂光明……」在燃燒的城市之中,這野蠻的力量像一匹奔騰的馬,所有人都隨著力量一同舞蹈,並且變得鮮紅,就連男孩子都穿上了「紅」洋裝(也許是火焰、鮮血、共產,甚至男孩的洋裝就是主述者的內在身分):「願您年年都有白色聖誕……」但如今,白色是死者的碎裙擺,也是逼迫人們的軍用卡車車燈,以及炸彈迸發一瞬的光輝。
這是王鷗行的技巧之一:並置(Juxtaposition),一個觀感覆疊在另一個觀感之上,沒有比喻修辭或代名詞,切斷單向的聯想,讓意象交感式地迸出,激發讀者的想像,極力拼湊出一幅破碎的圖景。
〈地球七層〉則是書寫著在達拉斯遭縱火而死的同志伴侶,在形式上,這是一首只寫在註釋欄位中的詩,頁面皆為空白,上頭散播著數字,皆為苦難的註腳。這首詩是一種沉默中的心碎,讀者在無盡的空白頁面中索引著數字,就好比重返災難現場,見證死者求生的腳印所踏下的生命之重,在大地深處(註釋欄)植下看似冷靜客觀卻又傷痛的句子。
這不免讓人想起班雅明:「最大的野心卻是寫一本完全用引文寫成的書……」如果是一首完全由註腳寫成的詩呢?傷口是否都有同樣的起源,被深深封印在DNA的片段,繼續遺傳下去,直到有人啟動這創傷?
回到與父親相處的想像,〈永永&遠遠〉(Always & Forever)這首詩,詩人在附註寫道,標題來自父親最喜歡的歌曲,但詩的內容卻讓人驚駭不已。「他」給了主述者一個纏了膠帶的鞋盒,而對主述者而言,這個曾與母親交媾的「他」,只是睡夢中的一絲聲響罷了。但主述者(男孩)將「他」的囑咐謹記於心:「你最需要我時打開它」。
某夜,當主述者拆開塵封的鞋盒,拿出Colt.45手槍,「思索夜的射入傷/會造成晨曉那麼大的洞嗎?」有趣的是,這裡的原文是an entry wound in the night,與書名Exit Wounds(穿透傷,殤的出口)剛好互相指涉,前者的射入傷並非貫通,而是情感的悲傷──子彈彷彿卡在身體(夜晚),汩汩流著血液(晨曦);後者則是歷史與身分的穿行,戰爭與幼年,無一倖免。
主述者似乎知道這把槍能帶來某種解放,黑暗開孔的暴力形象連結著情慾與救贖,讀者慢慢發現,這個「他」,其實是主述者的父親:「男孩假裝/熟睡而父親掐得更緊。/就像槍管瞄準天空,必須壓縮/子彈/才能讓它發聲」這裡的「壓縮」與「發聲」有雙層意涵,前者是擰緊這份慾望,後者則是「讓它言說」(make it speak),除了讓槍迸發,也是自我的壓抑,試圖讓寫作、講述、吐露成為生命的護身符。
王鷗行的詩歌張力十足,每一個場景,每一刻瞬息,都是一處處拉扯未癒的傷口:越戰陰影、文化隔閡、貧窮抑鬱、同性性愛、家庭暴力,雖然書評家將《夜空穿透傷》歸類在艾蜜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和惠特曼(Walt Whitman)的系譜之下,但在閱讀的過程之中,不免想起古希臘女詩人莎弗所說的:「苦樂參半的愛欲」(Eros the Bittersweet,安.卡森〔Anne Carson〕語)。
愛欲是被延遲的、瀕危、受迫、飢餓的傷口,它看似光芒四射,但卻是一種缺席──愛欲的本質就是空乏,全靠痛苦的思念來成就,「Eros」是受某人吸引的強烈感覺,這種情感的對象是打從心裡陶醉至極,超越了肉身,直達「靈魂最深沉的需要」(葛綠珂〔Louise Glück〕語)──當人們有等量的愛,就有等量的傷口,這複雜的創傷等待我們去指認,儘管長路漫漫,但詩人遵循著內心的旨意,試圖為讀者指認這份愛與痛的對應。●(原文於 2022-12-21 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夜空穿透傷
Night Sky with Exit Wounds
作者:王鷗行(Ocean Vuong)
譯者:何穎怡
出版:時報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王鷗行(Ocean Vuong)
1988年生於越南西貢,兩歲隨母親搬到美國。鷗行為ocean的音譯,同時,海鷗行過之處就是「海」。經作者同意,譯為王鷗行。
2016年出版首部詩集《夜空穿透傷》,榮獲懷丁作家獎(Whiting Awards),2017年獲得T. S.艾略特獎。他的文章散見於《大西洋月刊》、《哈潑》、《新共和》、《紐約客》、《紐約時報》等報刊雜誌。現居美國麻薩諸塞州北安普敦。《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是他的第一部小說。最新出版詩集《Time is a M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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