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史學加000534《史記》卷三十九〈晉世家〉16:誰記錄下這兩個隱居者的對話?!

鱷魚把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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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記錄下這兩個隱居者的對話?!

──────────原文──────────

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賞從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未盡行賞,周襄王以弟帶難出居鄭地,來告急晉。晉初定,欲發兵,恐他亂起,是以賞從亡未至隱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祿,祿亦不及。推曰:「獻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内棄之;天未絶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開之,二三子以爲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曰是盜,況貪天之功以爲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賞其姦,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推曰:「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祿。」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欲隱,安用文之?文之,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此乎?與女偕隱。」至死不復見。

介子推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爲輔。龍已升雲,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文公出,見其書,曰:「此介子推也。吾方憂王室,未圖其功。」使人召之,則亡。遂求所在,聞其入綿上山中,於是文公環綿上山中而封之,以爲介推田,號曰介山,「以記吾過,且旌善人」。

從亡賤臣壺叔曰;「君三行賞,賞不及臣,敢請罪。」文公報曰:「夫導我以仁義,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賞。輔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賞。矢石之難,汗馬之勞,此復受次賞。若以力事我而無補吾缺者,此復受次賞。三賞之後,故且及子。」晉人聞之,皆説。

──────────翻譯──────────

晉文公修明政務,施恩惠給百姓。賞賜隨從他流亡的人員和有功的大臣,功勞大的封給城邑,功勞小的授與尊貴的爵位。還沒來得及全部行賞,「周襄王」就因為他弟弟「帶」發難逃到「鄭國」居住,於是前來向「晉國」告急。晉國剛剛安定,想派軍隊前去,又擔心國內發生動亂,所以晉文公行賞隨從他逃亡的人,還沒輪到隱居的「介子推」。介子推也不談俸祿的事情,俸祿也沒有賞賜到他頭上。

介子推說:

「『晉獻公』有九個兒子,只有國君您還健在。『惠公』、『懷公』沒有人親附,國內外的人都拋棄了他們;上天沒有滅絕晉國宗廟的祭祀,一定會有君主來主持晉國祭祀的,除了國君您還有誰呢?上天實在是開啟了國君您的命運之門,可是有兩、三個人以為是自己的功勞,不也是很荒謬嗎?竊取別人的財物,還說這是盜賊的行為,何況貪天之功當作自己的力量呢?下面的臣子把他們的罪過冒充功勞,上面的國君賞賜他們的奸詐,君臣上下相互欺騙,我難以與他們相處了!」

介了推的母親說:「你為何不也去請求賞賜,為了這件事氣死了該怨誰呢?」

介子推說:「他們錯誤就夠嚴重了,我再去仿效他們的行為,罪過就更加深重。況且我已說出怨言,絕不吃他的俸祿。」

母親說:「也應該讓他知道真實情況,怎麼樣?」

介子推回答說:「語言,是人身上的紋飾,身體將要隱藏起來了,哪裡還用得著紋飾它呢?紋飾了它,這是為了追求顯達。」

介子推的母親說:「能夠像你說的這樣做嗎?那我和你一起隱藏起來吧。」母子倆直到死沒有再露面。

介子推的隨從憐憫他,就把一條橫幅懸掛在宮門上,上面寫道:

「龍想上天,需要五條蛇輔佐。龍已深入雲霄,四條蛇各得其所,只有一條蛇獨自哀怨,最終不見處所。」

晉文公出宮時,看見這條橫幅,說:

「這就是在說『介子推』。我正在憂慮周王室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考慮他的功勞。」


晉文公派人去召喚他,但介子推已逃走。於是尋求他的住所,聽說他已經進入「綿上山」裡,晉文公便把整座「綿上山」周圍的土地都封給他,以此作為「介子推」的封地,號稱「介山」,並說:「以此來記載我的過失,而且表彰善良的人。」


隨從晉文公流亡的賤臣「壺叔」說:「國君您三次賞賜,賞賜都沒有輪到我,斗膽前來請罪。」


晉文公回覆說:「用仁義引導我,用道德恩惠規範我,這樣的人受到上等賞賜。用行動輔佐我,終於使我成功立業的,這樣的人應受到次等賞賜。冒著弓矢投石的危險,為我立下汗馬功勞,這樣的人應受到再次一等的賞賜。像那種以力氣侍奉我,而沒有補救我的過失的,這樣的人會受到再次一等的賞賜。這三輪賞賜之後,就會輪到你。」晉國人聽到晉文公的話,都很高興。

─────────解說與心得─────────

終於正式即位的晉文公,首要之務其實是「穩定」。

穩定什麼?除了晉國內部之外,最重要的其實是穩定那群跟著自己流亡國外十九年的臣子們。這群人為什麼願意拋家棄子弟跟著他流浪呢?無非是為了期待重耳成功後給予的榮華富貴。換句話說,這幫人也算是在進行一場「投資」,他們花時間與精力,陪在重耳身邊,為了讓他順利地即位,很多時候還要給予必要的幫助,像是告誡重耳得謹言慎行,或是把陷入溫柔鄉的重耳拉走等等。當年,重耳的侄兒,也就是晉懷公,曾因為想削弱重耳的勢力,規定跟隨重耳的人如果沒有在期限內回國,就會殺掉他們的家人。可見,這群人是冒著家人被殺的危險,始終不離不棄的跟著重耳。因此,當重耳正式即位後,如果不好好穩住這群人的話,勢必會導致眾叛親離的窘境。

然而,這群跟著重耳多年的人該怎麼給予獎賞呢?是人人都有獎勵,並且獎勵都一樣嗎?當然不是。而是得依據每個人的表現程度,給予應有的封賞。如此一來,多少有點「主觀」意識下,就不可能馬上封賞完畢。剛好,此時周天子有事請求幫助,也因此讓晉文公無法迅速地完成封賞。因此出現了底下這兩則故事:

首先是在上一篇裡早已「偷偷離開」的「介子推」。在周天子請求幫忙之前,晉文公已經完成了幾波獎賞了,但還沒有輪到介子推。依據上一篇裡介子推離開的原因來看,介子推非常不屑那些邀功的臣子,因此在渡黃河時,介子推早已離開重耳的團隊。根據司馬遷的紀錄來看,晉文公前幾波的封賞中並沒有想到介子推,可見在這場流亡在外十九年的歲月裡,介子推對晉文公的貢獻並不多,所以晉文公才會還沒封賞到他。

我們印象中介子推曾經「割股奉君」的故事,在《史記》中並沒有提到。搜尋了一下資料會發現,「割股奉君」的事蹟出現在《莊子‧盜蹠》以及《韓詩外傳》裡。嚴格來說,這兩本書都不算是史料,而是有目的地說教。因此,司馬遷之所以沒有提及此事,除了可能沒看過之外,我認為也有可能是司馬遷認為這個故事不可信的緣故。

由此可推論,介子推在重耳流亡團隊中,其實貢獻應該不多,所以才會不在前幾波的封賞名單上。

令我更納悶的是,既然介子推已經「隱居」,那麼這段跟媽媽的對話,到底是怎麼流傳於世的?司馬遷明明提到介子推與母親「至死不復見」,那麼是誰把介子推的故事傳開來的呢?

從「介子推從者憐之」來看,介子推仍有一定的地位,因此他不是一個人跟著重耳流亡的,而是有一群介子推的團隊跟著介子推一起追隨著重耳。結果,介子推因為看不慣其他人的邀功,自己就默默離去,留下這群介子推的團隊們,陷入群龍無首的困境。

倘若連介子推都無法封賞,何況是他的團隊成員呢?!因此,我認為這段介子推與母親的對話,應該是出自他團隊的宣傳,用意就是希望晉文公不要忘了介子推,以及跟著介子推的那群人。

透過介子推團隊的提醒下,晉文公便將「綿上山」周遭的地封給了介子推。但既然介子推與母親早已隱居,而且「至死不復見」,因此我認為這次的封賞是賞給介子推的團隊的。

至於我們常聽到的故事:晉文公為了逼出介子推,打算放火燒山逼出他們母子,結果導致介子推與母親抱著一棵樹活活被燒死,讓晉文公懊惱不已,最後只好把那棵樹砍下來做鞋子,並以「足下」自稱,以及「寒食節」的由來等等,這些在《史記》,甚至《左傳》中都沒有記載。

其中,寒食節的部分,根據學者考證,應該是春季要換新火的緣故,與介子推無關。至於「足下」一詞,《史記》、《戰國策》等書中出現很多次,與介子推有關的說法源自魏晉南北朝的「劉敬叔」在《異苑》一書中的記載,與介子推的時間相隔千年之久,可信度不高。因此,我認為介子推的眾多故事源頭,來自介子推的團隊宣傳。後來,則是民間的加油添醋,形成一種文化符號。

其次,在這場封賞中,有個名叫「壺叔」的人也在多輪封賞下缺席,因此決定請教晉文公:自己到底是哪裡犯錯?怎麼會始終輪不到自己呢?

為此,晉文公提出他的解釋。也就是說,他會依據功勞的高低,進行封賞。而這位壺叔的功勞不高,所以才會還沒輪到他。

那麼,什麼是功勞高低呢?其實就是對於重耳回國即位一事的貢獻度。如果只是默默跟著重耳,沒有任何幫助的話,是不會很快輪到獎賞的。那麼,以這個說法來判斷的話,壺叔的貢獻度應該不高,甚至可以說有點低,所以才會錯過多次的賞賜。

如果以此說法來看介子推呢?介子推在這場重耳流亡過程中,到底有多少貢獻呢?扣掉割股奉君這個沒有被記錄的事蹟,介子推似乎也沒有什麼貢獻。那麼,難道介子推就跟壺叔一樣!?但從介子推至少還有「從者」來看,至少介子推不是一個人追隨重耳,而是一群人追隨,應該還是比被司馬遷稱為「賤臣」的壺叔好一點吧!?

但無論如何,晉文公的這段話還是透露出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所有追隨過他的人,一定會給予賞賜。這點,至少有達到了「穩定」的效果了。

那麼,穩定好這幫追隨者之後,晉文公還會遇到那些挑戰呢?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以上,就是這幾段史料給我的滿滿收穫。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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