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我们爱我们的邻居”——口罩哨兵

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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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疫情爆发,有机会在当时采访到了一些在洪流中奋力自救和互助的人。这一篇是关于“口罩哨兵”,一个呼吁普通人力所能及去帮助邻居的小组。因为“即使出行不便,也有很多办法帮到别人。”

水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

“斯旺,什么使你快乐?”
“荒谬,您呢,图宾?”
“没有杂质的水中的甜。”
“您又在引我发笑了,水中没有任何杂质,应该没有任何味道。”
“那恰恰是甜本来的味道。”

本段对话引自惠明的《太平湖》系列小说 

当我问惠明,他最喜欢的什么时,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了我的答案。答完后,隔着网络信号,我隐约听见他搁下杯子的声音,然后他说:“我有一个爱好,这个爱好是喝水。” 

然后他继续说:“我喜欢喝不一样的水。水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就包括像自来水,有些地方的自来水比瓶装水要好喝。比如说我去酒吧,我不是很喜欢喝酒,我喜欢喝那块儿的水,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我是去那儿占TA们便宜,其实完全没有。点个气泡水啊,或者...但其实我更想喝的是他们自己那儿过滤的水,是因为我觉得水的味道是非常不一样的。” 

“这可能是一个比较在意做的事情。谈不上喜欢吧,就是这件事比较在意吧,想喝点儿水,喝点儿比较好的水。”

2020年1月22日下午惠明在北京郊区(惠明供图)

惠明是北京人,讲话时有一种说故事的感觉,这大概是因为北京腔里的儿化音很多。斯旺和图宾是惠明最近正在写作的系列故事中的两个人物,这个系列叫做《太平湖》,开头“最甜的水”摘自《太平湖》的第一篇故事,这篇故事最后一次在石墨更新是2020年2月13日1点14分。

哨兵拿着望远镜,在防守

2020年1月31日,惠明在自己的豆瓣和朋友圈同时发布了动态,开始“宣传”口罩哨兵。在豆瓣上,他把这条动态打上了#新冠肺炎预防指南#的话题标签。惠明这样描述口罩哨兵:豆友建立的去中心化缓解疫情组织。我们建立情报网络,通过快递柜传递物资。如果你有我们能帮到的地方,可与我们联系。

两边的动态,他各自附上了同样的图,漫画版的口罩哨兵:

两张图漫画和制图分别来自豆友 @烟囱 @童年下雪了

之所以给“宣传”两个字打引号,是因为这两个字暗示的某种摇旗呐喊形象,并不是惠明发起口罩哨兵的本意,也不是TA对人生的本意。后面这一点我们会慢慢说到。

最初,惠明想象了“拿着望远镜或者收音机,正在守望的这么一个人,他有点像哨兵,有点像猎人”,“在他(自己)的领地里,守望着周围情况的这么一个人”。

哨兵是一个比较保守,但又很有爱心的这么一个人,哨兵不做傻事,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哨兵承担最基础性的任务,这个任务不是冲锋陷阵,他是在防守。

2020年1月22日下午惠明在北京郊区(惠明供图)

以上对哨兵形象的想象,以文字的形式展开在一份叫《口罩哨兵简明手册》的石墨文档里,这份文档是公开的,只要扫描上面的二维码,就可以看到手册。

这份手册,最初由惠明自己独立编写。豆瓣动态发出后,随着扫码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小型“顾问团”产生了,十来个人,里面有艺术家、程序员、医生、心理学家、哲学教授,等等。两周多的时间里,根据他们的讨论,这个手册前前后后一共被修改了20多次。

手册里最重要的部分是Q&A,用来回应网友对于哨兵职责的疑惑,毕竟,对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我们来说,“哨兵”这个词,有一些遥远。 

 

即使出行不便,也有很多办法帮到别人

手册里说:“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哨兵”,而“起点很简单:一颗善良的心”。善良的心,也可以用手册里另一句话加以解释:“大胆爱你的邻人吧,不要因为这个星球一点小小的挫折而改变这件事”。 

这里的邻居,是某种泛指。平日里,住在楼下的,是邻居;而疫情时,我们通过各种渠道看到和了解到了更多更远的人,TA们也是邻居。更本质得说,邻居是每个自己以外的人。而口罩哨兵想要说明的就是,“我们可以如何和邻居和陌生人相处”。

在口罩哨兵出现前的最最开始,“那时候疫情只在武汉爆发”,惠明在北京。他说,“我就是想提前跟大家说一下,(我)可以在北京给有需要的人提供帮助”。于是有人联系到惠明,发出了求助:“口罩没有了,但是要去医院接家人...”,“总之呢,我就去给TA送了口罩,但我送的时候,我就觉得,啀,不应该跟TA见面,咱们应该隔空传递一下。所以我就给TA放到了TA那快递柜里。” 

“从这我就想到,我觉得这种行为可以写成一个规则性的东西。即便是现在出行不方便,也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帮到别人。” 在我看来,意识到这种日常不便的普遍性,要靠足够的敏感和恻隐。

汉娜阿伦特与君特高斯对谈

普通人的日常不便,在疫情里被放大了。这些不便包括但不限于借一瓶水、喂一只猫、换/购物资、临时接送等等。而“这是平日里我们每个人都会做的好事,小事。在传染病发生的特殊时期,我们怎么办?躲在家里与邻居不相往来?还是因为他们的肤色、文化和家乡而躲得远远的?或者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惠明认为,这些不便背后,“最终指向的是一个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我们该怎么对待彼此的一个关系,还有你对邻居的一个意识,我觉得邻里意识是不仅仅在中国,在全世界都正在消退的价值观,但是我觉得它还是很重要。

“说大的话,地球上每个人都是邻居;说小的话,实际上就是你家对门。TA们跟你的关系,构成了这个世界,这个东西正在慢慢得被商业的东西,被地产规划,被各种东西所侵蚀,对吧?”

“现在咱们的朋友在哪?在手机里。但你的邻居,你楼下那人,你们见面可能在电梯连一句话都不跟说,这个关系的缺失,我觉得是一个挺可惜的事情。”

“如果我个人有什么意愿,肯定第一个是希望疫情得到缓解,对吧?能不能大家最后都没事,这是最重要的。在这之上,就是大家得认识一下,跟你楼下的人也好,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也好,你得跟他们说话,跟他们去交流,如果他们有困难,你能帮你的帮他们一把,就帮一把,第二个愿望可能就是这个。

嗯,口罩哨兵想做的,就是“响应邻人的求助”,这让我想到这次疫情里常被提起的两句佛教偈颂“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公元八世纪,日本遣唐使来到古中国学习佛法,在日本长屋王的指示下,这两句偈颂被绣在一批袈裟上,赠予中方,以示友好。这一次,它们也出现在了日本援湖北的物资箱上。

人不需要某个组织性力量,人自己有力量

口罩哨兵不鼓励牺牲。

哨兵要做的,是“听”,同时警惕“慌乱和鲁莽”。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技能没有准备,保护自己比帮助别人更重要,因为“成为别人的累赘”常常是慌不择机的后果。惠明说,哨兵要“聪明得做事”,哨兵绝不会说“你看那人多可怜,你就帮TA一下”。只有“你有能力帮TA,又不会造成新的伤害时,你应该作出正确的选择”。 

即使是提供专业建议的“顾问团”成员,也不会“坚持让别人去干什么事”或者告诉别人“应该干什么事”,“从来没有”。大家更多在聊的是“技术问题”,所以手册其实和“你买一个车,怎么修车是一样的...不给别人做人间指南,不强迫任何人接受任何事...(手册里)不掺杂任何怂恿式的或者个人主观判断的东西”。

技术问题举例来说就是:不同型号的消毒液是什么效果;紫外灯消毒照多长时间;消毒液多少毫升,喷洒还是浸润...等等。

而在各个地方群里,情况也类似。为了保证信息的“易读性”,惠明在群公告里强调“克制闲聊和表情包,不欢迎抢红包或游戏”,这帮助大家更方便及时得看到有效信息。用惠明的话来说,群里面的人都在“交换情报”,比如“什么地方有什么,什么事应该怎么办”。

有时候,还会遇到群友不会买(某种物资)的情况,“就需要手把手得教,怎么买,去上什么网站”。这类非紧急类的信息交换占口罩哨兵群内交流的80%,而且大部分信息能够及时得被“消化掉”。群里也会遇到一些紧急情况,比如帮人喂猫、送孕妇看病,不过这些情况不多,惠明说“这些(出门的)互助也都是非要求性的”。

2020年1月22日下午惠明在北京郊区(惠明供图)


“有人会觉得(口罩哨兵)是个应征的东西,但我实际上并不是想形成一个以我为中心的组织”,即使口罩哨兵(最终自然得)形成了某种组织,也必须是“以个人出发,完全自愿”,避免“自上而下”的组织形式,“如果是自发的,人人平等的,那么这个组织也是符合口罩哨兵初衷的,就像一个人与人的联合体”。

“另外,(写哨兵守则不过)是想给别人一个信心,或者一个开始做的起点。就是说,能组织起来的话很好,(但)你不依赖任何人也可以去做,如果没有(组织)的话,你也可以自己去做”。

当我追问惠明这种“不鼓励”的性质是否也是某种局限性时,他直接地承认说“局限性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我们只做能力范围内的事,然后必须是自发的,这就是它的局限性。它不号召大家上什么地方去冲锋,你知道吧。人不需要某个组织性的力量,但人自己是有力量的,其实是不是对应了这种局限性的另一面?”惠明把问题抛回给了我。

也许可以说,不鼓励牺牲的另一面,是鼓励自省。一个在传染病环境里想做好事的人,“TA(应该)知道自己的局限,但TA永远愿意在局限性里超越自己,去为别人做点事...局限性是永远存在的,你不能躲,不能说有局限性就躲在一个地方不见别人了...不仅仅是需要了解自己的局限性,在充分了解后再去做的事,是最有价值的”。

有了自省,就更能理解人。“人是复杂的生物...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好人或坏人,说得稍微文学一点,即便是一个死刑犯,在某种条件下TA也可以做出善举,这和他之前(的犯罪)没关系,(只)和他那一瞬间(的选择)有关”。反过来说,“一个之前一直做好事的人,在最后做了坏事,也不稀奇。(最根本的)还是在于在什么条件下,该怎么去做。

“目前,(口罩哨兵的行动)主要以群聊的形式继续着,我仅以手册作者的身份回答大家的问题,以及以个人的身份参与互助”,在最近的一次沟通里,惠明这样告诉我。 

工具需要艺术

艺术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我有很多艺术家朋友,音乐家、画家什么的。跟他们聊天,或是看他们的作品,(这)是非常重要的,生活的一部分”。

在豆瓣上,惠明的身份是一位译者,他翻译的《金斯堡全集》豆瓣评分9.1,因此在我看来,他也可以算作一位文艺从业者。在口罩哨兵的顾问团里,90%以上的朋友也都来自豆瓣,有点“星星之火”的意思。

在对顾问团的介绍里,有这样一句话“ta们时不时会画张画,写首歌”,当我问惠明“这种非物质资源在此刻的意义是什么”。他回答“艺术是非常重要的,工具需要艺术家去用艺术的方式定义,这个是非常重要的。任何工具,如果不在精神范畴上定义它,就(有可能)被做成坏事,你知道吗?”

“比如一把刀,放在这块,对吧,如果咱都没接受过任何(艺术)教育,(可能)拿起来互砍,或者把自己砍了,这个风险是存在的。但(如果)我把你带进一个厨师学校,那就不一样了,对吧!我相信任何厨师学校的定义都是:刀是用来做菜的,绝不是往别人脖子上架的。实际上这就是艺术的作用,艺术让工具用到他应该用的地方,为人类的幸福服务,而不是说有了工具就觉得自己是个特别怎么着的一人,我们要避免(后者)这种情况,对吧?”

《太平湖》系列是惠明第一次开始尝试写故事。他现在还不确定,这个系列最终想表达的是什么。“第一次开始虚构类的写作,所以这(也)是我本人的一个旅程,我不知道它要到什么地方,但我能大概知道,它跟口罩哨兵的关系是什么”。

如果口罩哨兵是一块玻璃的话,《太平湖》相当于是它折射出的东西。

就像前面提到的,图宾和斯旺是《太平湖》里的两个人物。这两个人物的对话常常很有意思,比如文章开头那段,还有下面这两段:

“图宾,主义是什么?”
“一张贴纸,你贴到手机上时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不久就开始厌倦。然后想要撕掉,撕了一半又开始后悔,最后贴回去,抚平皱褶,想象自己没有撕过。想象还包括没有去撕以及撕得干干净净。以及衍生出的想去撕的折磨,或贴纸没有存在过的想象。”
“如果彻底摒弃主义呢?”
“没有贴过贴纸的手机和被取下贴纸的手机同样会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可是现在我们既没有贴纸,也不需要手机了。”

以上两段对话引自惠明的《太平湖》系列小说

本文由A2N《行思路》小组策划,小毛撰稿

咩咩排版,猫猫设计,《行思路》小组校对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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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正在慢慢打捞和搬运一些写过的文章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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