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伍:落荒而逃的异乡人

冰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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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人的记忆就是如此有选择性,而刚好记仇的我就这样记住了被遗弃在门外的流浪感。

渴望离开家的心情从未变过,是一种释然,也是一种落荒而逃。

第一次失败的离家出走发生在幼年,被关在门外不知道去向何方,赌气出走的理由早已忘记,只记得绝望地捶门痛哭,流浪狗一般被遗弃的恐惧藏每一声撕心裂肺地苦苦哀求里,「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倔强的脾气不允许求饶,只会蛮横地表达愤怒与重复地大声命令式宣告。可是如此硬气的要求只会迎来更加硬气的回应:「莫哭」。最后即使被放进来了也无法低下高贵的头颅屈服,只有恶狠狠地瞪眼与气鼓鼓的脸颊。为什么人的记忆就是如此有选择性,而刚好记仇的我就这样记住了被遗弃在门外的流浪感。此后便一直伴随着。

在家也会不安与躁动,不知缘由就是想逃。偶尔把逃离误认为远方的向往以此美化「并不恋家」的罪行。至今还没弄明白为何是落荒而逃的狼狈,但去了很多离家很远的地方之后才有力气回看,并不纠结原因了,至少现在已经强大到不是想逃的心情。

小时候的各种暑假便在姨妈家借住,的确是主动选择,尝试新鲜事物的好奇引领的各种换宿旅程,内向也逐渐打开顺遂了大人眼中的活泼与可爱。可是那份寄人篱下的委屈是如今再看却不能忽视的存在。不是我的,怎么好意思提要求?但什么是我的,又能要求什么?所有的小心翼翼与察言观色成功换得了乖孩子与懂事的好孩子称号,但仍然想逃。越称赞,越想逃。如此别扭的想要却不敢要的不配便在一次又一次地伪装中内化,但连自己都快说服自己的关键时刻身体却诚实地又逃了。

流动也并不总是快乐。离开家的阵痛在第一次集体宿舍表现得极为明显,「适应能力强」的理想主义在八人的拥挤宿舍面前瞬间幻灭。居然如此难以适应,一场巨大的溃败。那是唯一一次好想回家的时刻,不想一起挤洗澡间,不想共用洗漱台,不想自己的呼噜声吵到其他人。即使身体发出各种不自在的信号,小心地表达着回家的诉求被父母的一口回绝,懂事的小孩也认为自己不该任性,于是强硬地把自己安进了这样的共享空间,一晃便挣扎着过了三年。大学继续延续。不能回家,不敢任性,只能沉默,只想逃离。原来,只是需要自己建构一个家罢了,然而已经消耗到完全没有建构的能力,这种东西就不是天生的基因。

所有的离家行为都是不被鼓励的,去朋友家吃饭,去旅游,去看电影,出去只会换得「怎么又出去」的质疑和妥协。起初也会因为道德感而自责家庭观念淡漠的心境,但逆反心理占了上风——你要拦,我便偏要出去。于是终于跨越从自己家到别人家,从乡村到县城,从市区到省会,从本省到外省,最后终于把眼光放向世界,从未怀疑过离家的方向。每一次去朋友家吃饭、去看电影的小小的跨越都在远离,而每一次远离又便是真的跨越。只知道,那股坚定从未犹疑。也明白,仍然是非理性的逃避,当初填志愿排在第一位的也是一定要出省

后来,离家终于成了一种释然。从住宿舍那天起,真正在家的日子便已经是递减的曲线,异地求学与未来工作也只会奔向更远的远方,越疏离反而越清晰一切的逃离原来可以归结于「不是我选的」,而一切的不自在也只是因为忽视了真正的内在需求——需要自己去建构家。恐惧带来的逃离也是没能摆脱数次离家的被遗弃感与被否定,当每一步小的跨越都面临阻碍的时候自然怀疑离家的正当性,但也正是由于跨越的艰难才会更加坚定离开的步伐。

至少,现在不会是逃离,回家不会是恐惧。远方的向往终于取代了内在的匮乏,不再是自我说服的手段,而变成了真正行动的理由。离家的心情变成了一种幸福,因为知道,家就是回望时会在的稳定存在,那样就够了。

异乡人与流动感,好像慢慢成了血液中的一部分。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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