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塊鍵、流動民主與基督教堂會去中心化的初步思考
思考緣起
自反修例運動出現「流水式抗爭」開始,香港教會界偶爾也有堂會去中心化的聲音,但都只聞其聲而沒有出現實際的範式轉移。往後由運動所催生的堂會形態及討論,多數被「黃藍」分開牧養所主導,堂會體制改革的要求並沒有登上主舞台。筆者初步和個人的研判,是因為空泛的「流水」論述未足夠完整,未能刺激到教會與及神學人發展新的論述並實驗踐行。
筆者對去中心化的思考之突破點,出現於發現加密貨幣Like Coin 和寫作平台Matters。從Like Coin x Matters背後的區塊鍵技術、以及管理經營的模式,有很多方面都可以給基督教堂會參考。至於是否能刺激到一波範式轉移,筆者猜想發生時間不會在近期,地點也不會是香港,因為無論是疫情還是社會形勢,早就教香港基督徒疲於奔命了。
本文篇幅較長,主要可分為硬體(堂址功能)和軟體(堂會體制)兩個部分。
硬體問題:當信徒無法聚集……
二零二零年的香港堂會正面臨武漢肺炎的威脅,有不少堂會主動停擺,繼續聚會的堂會就冒上成為「病毒生產地」而陷入更大的危機。許多堂會、教牧以及神學工作者,紛紛出來探討網絡崇拜、網絡團契在技術層面和神學層面的可行性。在筆者執筆編修本文之時,香港政府已訂立臨時規例禁止四人以上的聚集,對教會實體聚會的影響仍未可知。
筆者觀察到另一種信徒無法聚集的情況早就存在:政府逼害及地產霸權。前者是政府透過法例手段營造堂會無法運作的社會環境(筆者曾撰文討論),而後者是指向堂會的經濟能力在商業社會中無法自置或租賃堂址。事實上後者的情況在香港經濟向好的時候比比皆是:有堂會所在的商場加租、舊區被清拆等等。過去有數間大型堂會籌款擴堂的金額鉅大,也惹來堂會內外就堂會財富和奉獻使用相當大的爭議(部分牽涉到官商教勾結的問題)。
因此筆者思考堂會去中心化的時候,聚會地點流動化並取消堂會辦公室,是應對以上的情況。然而在此需要強調,堂會去中心化並不是要全面取締堂會擁有的堂址,或者呼籲堂會放棄堂址,事實上筆者想要擴充教會論的神學和實務想像。
堂會中心主義
沒有堂址就無法敬拜?答案明顯是不。觀乎聖經中有關敬拜的地點,舊約集中關注「上主臨在之地」(如出埃及記的燃燒荊棘、會幕、聖殿等等)和不能敬拜之地(主要是異教祭祀之處)。到新約時期,上主透過聖靈臨在,但凡兩、三個人奉主的名聚集也得主應許同在,與舊約看似矛盾,但事實上卻是一脈相承:只是單純取消掉上主臨在的象徵物(即會幕、聖殿、約櫃)。
現時香港就有關網絡崇拜的討論,多建基於暫停聚會之事實上,所以神學討論側重於離散中的共融,附以網絡的技術作支援。短時間內作為權宜之計,本來無可厚非,筆者也不反對。但為何一間堂會少至十數人,大至數千人,都要在某一時間共時地參與同一堂崇拜?甚至各自預備餅杯(不同成分與味道)共時地同領?事實上我們心知在網絡技術和使用上是沒有實體聚會時的共時性,而且那種被提倡的離散中的合一,其實只是變相擴充堂會的領域:在家若在堂會。換言之,仍是一種以堂會為本位的堂會中心主義。信徒彼此相交、聚集敬拜、擘餅愛筵全都被「堂會」吞吃掉,不可以在堂會以外進行。
聚會地點流動化
堂會中心主義需要在神學或教會論上作更深一層的處理,此乃後話。以目前的困境作為起點,思考在以下兩項堂址功能上,去堂會中心化的具體可行性。
一、崇拜安排
兩、三個人聚集,主應許祂的臨在。與其去維持具有堂會規模的共同敬拜,為何不去嘗試化整為零,重新賦權信徒自行崇拜?說賦權其實並不準確,因為信徒本來就可以不經堂會代理崇拜(對禮儀教會及天主教就是另一回事),時興的家庭事工「家庭崇拜」其實就是一個可行且被某程度上認可的模式。信徒與信徒之間可以藉信任的方式(特別是指向防疫)在自訂的地方小群聚集敬拜和團契,或是在家中、或是在山上,不必山長水遠,也不必拘泥人數多少,更不必追求專業樂器和場地。
二、沒有堂址仍能辦公
傳道牧者的辦公室是否必要呢?若果堂會財政緊絀,其實可以考慮改成WFH(Work from Home),全面採用共時和非共時溝通及協作電腦技術作堂會及事工管理(參考:基進管理)。那麼堂址可以全部用來作面見牧養、團契和崇拜等聚會。再推多一步,假若連敬拜等聚會地點都可以流動化,例如會眾或牧者的家庭,一方面可以全面開放堂址作公共空間,既可能減省物業管理成本,也減少無聚會時「納空租」。堂址的面積亦可進一步縮減,甚或好像校本堂會一般,讓堂址寄身於一些事工或社關場景,在指定的時間才作為信徒聚會場所。
按著以上的思路我們其實不難想像,沒有堂址,一群信徒仍能活現一間能夠敬拜、團契、服侍的堂會。
小結
本文以上初步探討在硬件上,去中心化堂會的可行性。仍有頗多問題,特別是神學及法律條文對堂會的定義等等未有觸及。筆者相信,若堂會中心主義能夠被抗衡,連帶取締堂會之間的山頭主義,信徒群體不再拘泥門戶之見,或許能成就一個資源共享、更健全和更具影響力的、普世、大公和真正超越時空的信仰共融群體。筆者重申並非要取代或取消現有的堂址,又或反對堂會置業,而是在擴闊了的教會論視野底下,沒有堂址或固定聚會地點仍是可行的;而且,經歷過抗疫時期的網絡聚會,我們應該也明白實體聚集是無可取締的。
為何基督教堂會需要去中心化?
筆者認為堂會去中心化本身是一個神學問題,而不是政治問題。去中心化的基礎在於信仰群體的組成與信徒皆祭司:堂會被視為一個信仰群體,負責聚集和差遣;每一個群體的成員在上主面前職分皆平等。當然這裡已涉及大量的神學討論,在此不能詳述。在實踐上,堂會是一個政治實體,而這裡的政治並非指向社會壓力團體,只是單純指向管理的層面。現時堂會的政治光譜由最中央集權的天主教延展到更正教常見的會眾制,套用社會政治體制的用詞就是不同程度的代議政制,獨裁或直接民主只會出現在某些極端或新興教派。我們需要思考:現時基督教堂會的眾多體制,是否最切合教會群體的神學(教會論)呢?
自雨傘運動起,直至反修例運動的前後,不少信徒與堂會建制之間在政見上有嚴重的衝突,甚至造成信徒出走、離棄信仰。事實上,這些衝突、或為政見、或為神學、或為奉獻的使用、或為教牧長執專權等等,早已屢見不鮮。轉換體制當然不會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些人的問題,而到底有無一個體制可以減少衝突的發生,同時又可以合乎神學地團結信徒更好事奉上主,很可能仍是一個未知數?
堂會去中心化後的體制
基督教地方堂會應有的體制是一個複雜但開放的問題,一來在聖經之中只有指定的崗位(如長老、執事等等),二來在教會歷史中宗派和它的體制都是發展出來,並且或多或少都是受社會管治體制所影響。
香港的堂會其實是一間有限公司,於法律上堂委會 / 執事會就充當法律上董事會的職能,既負責堂會運作,也承擔法律責任。若果一間去中心化的堂會仍要符合法律的要求,這樣的架構是不可免的(完全不依附社會制度的堂會不是本文所要探索的)。倘若堂會仍有這個「權力核心」的存在,還能做到去中心化嗎?現今堂會較普遍採用代議政制的模式,由會友(即堂會版本的登記選民)普選產生執事,但絕少會採用公民提名,而且教牧代表作為「功能組別」,在不同程度上影響民主成分。
因此去中心化的堂會,在行政以致牧養決策上,要考慮:
- 完整的權力制衡系統,既賦權平信徒,也容許教牧按真理牧養(相對於按會眾的喜好,或者需要奉承會友)。
- 任何會友都可以參與堂會決策,但不會拖垮行政效率(流傳已久的笑話:買卷廁紙都要開會友大會批準)。
- 仍有被問責和執行議決的團隊,即「董事會」。
流動民主模式
文首提及筆者的思考緣起於探索應用區塊鏈到堂會體制之上,筆者認為在實務上最顯著的實踐就是流動民主(Liquid Democracy)。這模式對筆者來說也是新學的東西(從Like Coin x Matters那裡學),所以推薦對它感到陌生的讀者先從維基條目了解一些基本概念,也推薦大家細讀黃牛山人的文章〈民主 1.0 到 3.0 – 流動民主〉。
套用黃牛山人的演繹,堂會去中心化是由代議民主走到流動民主,既可以保留執事會(代議士及議會),同時亦讓所有會友都有機會成為執事會成員(代議士)和提出議案(例如,建議堂會奉獻對象和金額)。流動民主的具體目標就是去中心化,由執事會管治變成會眾自治 / 共治。
在流動民主體制之下,堂會會員(一般來說是藉受洗加入成為會友)直接成為堂會的持分者,不單單在執事選舉或會友大會(適用於會眾制宗派)才行駛他們作為會友的權利(現在的狀況於某程度上只有否決權),在參與事奉以外也能直接參與堂會的決策。代議士(即執事和教牧同工)必須向會眾詳細交代行政和牧養方針,以爭取他們藉以委託(delegation)而獲得支持,從而避免濫權或惡意的黑箱作業。要實踐這種流動民主模式,目前為止最有效的應用技術就是區塊鏈了。
科技普及的問題
黃牛山人在他的文章指流動民主的模式在技術已切實可行,筆者在觀察Like Coin x Matters之後亦相當認同,至少Like Coin正逐步走向更大的群體自治。由於不是相關專才,如何建立適合堂會運用的區塊鏈應用等真正科技上的技術問題,筆者是無法解決或提供方向,但相信要以區塊鏈技術製作會友系統應該不會太困難,個別堂會已經將會友證電子化,方便作身分認證及投票,在科技應用上理應不會遭到太大的抗拒。
問題反而是如何普及有關議案的提出及相關討論至所有會友?現今堂會面對的科技問題,就是在堂會內仍有不少科技文盲(由不使用者到不能使用者),會友加入堂會的動機(即信仰)與購買加密貨幣或加入Matters等社交、寫作平台大相逕庭,倘若未能全面電子化,並且仍需要大量的技術支援及實體議政平台(如,分享會),將大大降低民主成分和行政效率。在細節上還可以想像到會友、代議士的流動性,但筆者相信個別堂會走進流動民主的體制自有其需要微調的地方,在此不作過份演繹了。
應用區塊鏈到會友系統
說到區塊鏈技術的應用,最直接不過就是建立會友系統。現時各堂會使用的會友系統沒有統一性,較具財力的堂會可能購買外判公司的現成會員系統或資料庫,會友較小的甚至可能採用Excel試算表。然而,應用區塊鏈技術的原因並不是系統更新或統一系統,而是應用其特性實踐流動民主及運用超級帳本。
參考Like Coin x Matters的案例,每一個Liker(擁有Like Coin的使用者)可以透過讚賞(like)及委託(delegation)來就驗證人(Validator)所提出的提案(proposal)作出表態和投票。轉換回基督教術語,執事會(作為眾驗證人組成的群體)提出議案(例如需要在會友大會通過的全年計劃),會友就可以在堂會的公共電子平台上認識及交流意見(可能是堂會版本的Matters),然後在投票期限之前透過委託支持個別議案或作全民公投。
至於超級帳本的運用就可以應用在會友的堂會活動記錄,例如出席過甚麼主日學課程,參與過甚麼部門的事奉等等。即使堂會記錄已經電子化,記錄和提取的過程也避免不到跨部門資料傳遞和可能的人為錯誤,導致其行政成本非常高,分散式帳本和超級帳本可望有效減省人力和紙本消耗。
代幣與堂會經濟
筆者認為以上提及的內容,在技術上不難實現,但對於堂會而言它的代幣(token,或譯作通證、令牌,在Matters的案例就是Like Coin)是甚麼?堂會能否自設一個電子加密貨幣系統?筆者不是相關經濟的專才,無法詳細解釋當中的技術和實現的方案,但這不會窒礙對它的想像。
正面來說,堂會自設的加密貨幣(暫且稱為「堂幣」),是一個有效管理堂會奉獻收入和支出的手段。堂幣作為區塊鏈的應用,它的帳本既開放也不可竄改,會友透過奉獻換取堂幣,並以透過委託堂幣形式表達他對堂會事工的支持(即代表奉獻的對象專項,例如常費、差傳、社關等等)。
從反面來說,堂會本身沒有經濟產出,在理財理念上追求收支平衡,架設堂幣似乎多此一舉。再者要設計一個堂幣需要非常專門的知識和技術,在加密貨幣還未算在社會上全面普及,要說服所有會友「走在時代尖端」並不容易,更不要說還有不少人認為加密貨幣是泡沫。
區塊鏈與基督徒生活圈
筆者曾為基督徒生活圈下了這個定義:
基督徒因應上主託付的管家職分,在社會上和教會內盡地上與天上公民的責任,透過良心消費、推行公民及門徒教育,並以守望互助的形式聯合起來,具體地踐行公義,從而牧養受造世界。
詳情請重溫這篇〈塑造基督徒生活圈:初探〉。
在神學基礎上,堂會去中心化和基督徒生活圈同樣是信徒皆祭司,而後者實際上是前者的普世版本:不局限在可見的有形堂會,更著眼於無形的信徒團契。地方堂會、基督教機構及基督徒商家可以成為這個無形群體的驗證人,推動架構一種加密貨幣,以此作為流動民主的代幣,推動大規模的資源共享,同時亦可成為應付大型及突發社會事件的眾籌平台。不得不提,這種建構其中一個最大的優勢,就是在極權臨近的時代,為信徒提供具高度匿名性和難以被取締(相對於一間會被拆的教堂和充公的銀行戶口)。
生活圈也是一個實在的經濟體,透過基督徒商人或社企營商增加整個生活圈的經濟價值和資產,甚至可以為參與生活圈的信徒提供增值。情況就好像Like Coin推行的「化讚為賞」,有成員為群體付出,他會得到其他成員的讚賞及實際支持。除了實際的金錢,也可以是「以讚換物」,例如參與了某個次數的扶貧探訪,可以換來在某神學院免費修讀一科。總的來說,正如聖經希伯來書十24:「又要彼此相顧,激發愛心,勉勵行善」(和合本),是一種互惠互利、提倡分享的共同生活形態。
結語:基督教信仰不能沒有異象
區塊鏈的出現,為人類社會帶來的變化正逐漸浮現,它帶來的可能性是上一個世代所無法想像的。將區塊鏈應用到基督教堂會仍未起步,往後能否為信徒生活帶來具大的轉變還要拭目以待,但如本文所要舖陳的,筆者相信區塊鏈技術能成就到現時堂會(中心)化的結構所未能做到的事,而堂會去中心化是更合乎神學及信仰實踐的生態模式。問題只是這異象何時才會普及,促成這種信徒新群體的實現。
異象(Vision)這個基督教常用詞彙其實一點都不深奧和超自然,正如聖經時代常用的口頭禪「看哪!」(behold!),關鍵在於信徒、特別是華人信徒能否將注視自己的目光(個人需要與個人修為),稍稍張望世界,不單是發現世界各種正在及預備發生的事情,更是要在世界之中看到上主的工作,並且設法使用祂賜的智慧和能力與祂同工。我們能否善用這時代的特性和工具來牧養世界和事奉上主,歷史將有定論,而我們現在只管盡力去思考和嘗試。
本文編修自筆者Medium「虛妄與卑劣的圖書館」上的四篇文章(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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