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民族与宗教:带着巫术飘洋过海
偶然看到一段摘录,关于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 Toynbee)谈海上迁移,他说移民的社会工具一定也要打包上船,然后才能离开家乡,到了航程终了的时候再打开行囊。所有各种工具——人和财产、技术、制度和观念——都不能违背这种法则。凡是不能经受这段海程的事物都必须留在家里,而许多东西——不仅仅事物质的——只要携带出走,就说不定必须拆散,而以后也许再也不能复原了。
我在离开之前其实是有思考过的,其结果就是除了我自己,我好像什么东西都不需要从中国带走。最后我真的带着不到 7 公斤的物品坐飞机跨海迁移,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直到最近我心血来潮翻出了一个随身带来的小背包,发现上面居然挂着我从少女时期就佩戴的辟邪物件:一串用柳树枝削成的葫芦,系在红绳上,它还完好无损又牢固地挂在那里,看上去还能再坚持许多年。
带着巫术迁移,竟成为我这段旅行中最不起眼但又惊险的一部分,我甚至从没有计划和准备过,但它如此轻巧地跃上了我的航船,直到现在才被我发现。
其实在找到它之前,我和朋友还聊到家乡的一些巫术,小时候生病,父母从村里请人作法,最常见的就是烧符纸、泼水饭,请路边的鬼吃,让它不要伤害家里的婴儿。孩子夭折是常有的事,为了对抗这种偶然,新出生的婴儿都会认干爹干娘。有时生病不断,就会住到干爹干娘家做客躲鬼。
朋友感到惊奇,我忍不住讲了很多,也才慢慢梳理这些关于巫术的记忆。好像进城生活以后,就全部消失了,只有从小佩戴的狗牙、桃木柳木刻成的葫芦,还证明它曾经发生过的痕迹。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有神明,但我们真的相信有鬼,对善诵神咒、役使鬼神之人,既感到崇敬又感到害怕。
好像就是这样偶然的,你开始想什么东西,它就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中。那串柳树刻成的手串就是这么回事,其实我小时候戴过很多,不管有没有用,它们就像系着我的命一样。我在一开始就被告知不允许摘下,直到它自然断裂为止,我的生命也会这样自然地长长久久。
我还有另外一个小包,好像是到了日本以后才买的,它挂上了我带来的绣有自己名字的熊仔,就和街上任何一个女生相似,大家都有自己的ぬいぐるみ。这是一个常见的日本文化现象,玩偶可以随时安抚我们,由抚摸它想象出一个安全空间,得以在陌生场景下继续一些难以完成的社会性活动。
但是这个旧的背包,它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买的,一种城市生活的要件,用来装雨伞和水杯,还有钱包手机。可能因为这种功能性,它几乎长在了我的身上,成为我身体的延伸,于是本该在手腕上的葫芦红绳,最终会挂到它身上,也不足为奇了,因为它就是我的身体。
原本我从乡下学会的巫术守则,要随身佩戴才会起效,其实说的是几乎要贴在身上才能辟邪,就像我小时候枕着柳树枝、匕首睡觉。或者我记得,家里人就干脆砍伐了一束完整的柳枝、桃枝,围在我的床边,它们发出一些青涩的气味,躺在中间,我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上空看着这一切。
但都不重要了,我学会将它们从我真正的肉身之中驱逐出去,而仅凭意念保留。我洗澡的时候弄断了系狗牙的红绳,然后就再也没戴过它,但也不敢丢弃。还有这串辟邪的葫芦,其实早就戴不上了,但是没有巫师和毕摩教过我,它们的流放地在哪里,就好像鬼神被招来了,就要一直供着。
我只好将它们留在身边。远走他乡的时候,没想起来带走它们,自然也不会想起来丢弃它们,所以反而一并带上了海上迁移的航程。直到它掉落在脚边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无法被抹除的命运。
但其实往好处想,我在来日本之前,看了大量的日本恐怖片和恐怖游戏,那些恐怖的事物真的一一在我面前还原,我毫无招架的能力。尽管我还是在看,抑制不住地看恐怖片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没有一个屏障来抵御日本的妖魔鬼怪,我从小修习的巫术只能对付中国鬼。
所以其实当我发现了这个辟邪的葫芦和红绳,我反而不再害怕了,它为我建立了一个异质的空间,在那些恐怖的场景重现时,它会告诉我我是谁,我召唤的鬼神从何而来。
2024 年 7 月 4 日
这是“边疆、民族与宗教”系列的第七篇,感谢阅读。
相关文章
(一)我小时候的宗教经验
(二)感谢上帝冒雨到教堂
(三)汉文化的纯粹飞地
(六)在佛的光辉下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