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墓》:大東亞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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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在現導演從影以來一直挑戰驚悚題材,這次透過《破墓》忠實地呈現巫俗、風水等具文化特色的民俗宗教,還觸及日治時期對韓國民族的世代和土地造成的歷史創傷。這部電影不光是為韓國觀眾而設。從其主題的深度來看,不難理解為何它能在亞洲各地票房取得佳績,特別是文化歷史背景相近的族群,電影無疑引動了某種大東亞式的共鳴。

(原文刊載於電影薪火)

文|石啟峰

張在現導演從影以來一直挑戰驚悚題材,這次透過《破墓》忠實地呈現巫俗、風水等具文化特色的民俗宗教,還觸及日治時期對韓國民族的世代和土地造成的歷史創傷。這部電影不光是為韓國觀眾而設。從其主題的深度來看,不難理解為何它能在亞洲各地票房取得佳績,特別是文化歷史背景相近的族群,電影無疑引動了某種大東亞式的共鳴。

《破墓》採用順敘手法,故事隨著破墓儀式而愈挖愈深。雖然電影分為六個段落,但整體而言,其實可以被歸納成兩個主要敘事部分,而題材間亦見明顯的分野——先講述世代的陰影,後展現土地的創傷。

片名所言的「破墓儀式」,是指後人出於某種信仰或靈性原因,將祖先遷葬其他福地或另行火化。電影講述一行四人的專業團隊:薩滿巫女李花林(金高銀)、徒弟尹峯吉(李到晛)、風水師金尚德(崔岷植)及禮儀師高英根(柳海真),他們接獲朴氏後人的巨額委託,挖開祖先墓穴並將其火化,以解除後人厄運。

所謂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在第一部分中,主角們的動機顯而易見。

當墓穴被挖開後,不祥之兆接踵而至。世代的陰影隨即以怨鬼的形態出現。在同一個家族中,不論老幼,無一倖免,直至主角們將棺木火化才化解了劫難。這部分的劇情直接,驚嚇場面不多,卻不乏恐怖的渲染力。

然而,《破墓》不是典型的驚悚片,而是一套充滿民族主義色彩的電影,其文化及政治輸出的意味甚濃。韓國文化,不一定只有流行曲和連續劇,其民俗面貌之豐富,亦可見於宗教多樣性和歷史的面向。

宗教:表演性、多元與異國傳說

電影率先展現了韓國獨特的民間傳統信仰——巫俗(무속)。儀式是宗教的重要元素,體現人類如何與神靈連結和溝通。這也成為電影的一大特色。相關場景處理恰當,觀眾理解時亦不會覺得艱澀。

花林與峯吉進行通靈或驅邪儀式時,他們一邊唸經,一邊跳舞,完全進入忘我的超然境界。加上蒼勁的鑼鼓聲連綿不斷,聲音畫面相得益彰。電影以交叉剪接的方式捕捉這些儀式,節奏激烈緊張,也傳達了宗教信仰的神秘性。即使觀眾不熟悉這種信仰,儀式已經超越語言和文化限制,觀眾作為外行人,幾乎就是觀賞了一場奇異的祭拜表演(包括燙手、割豬或喝雞血等)。代入場景時,的確叫人惶悚。

值得留意的是,巫俗跟許多民間信仰一樣,曾被視為低等、落後或迷信的行為,亦於日治時期受到打壓。這表明其民族特性對當時的統治者構成一種威脅;換個角度來看,這也對韓國人捍衛身份認同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

此外,電影還觸及南韓社會中的主流宗教。雖然高長老是基督徒,但同時也抱持輪迴、投胎等傳統觀念。而墓穴附近的保國寺亦有佛教僧人。至於金尚德主張的風水命理,相信對於香港觀眾並不陌生。縱使每個人的信仰各有不同,但他們依然能夠相互交流,和諧共存,這正是電影所呈現的多元宗教面貌。

除了這些韓國宗教,《破墓》也牽涉到日本的神道教。花林試圖進行神道教的通靈儀式,在山野的大樹圍上注連縄(しめなわ),假扮附上依代的山神,與妖怪交流。

電影中段,挖掘墓穴的工人忽然見到一隻人臉蛇身的妖怪——濡女(ぬれおんな),自此他就染上怪病。根據日本傳說,人遇見濡女,將會大病不起。連同他國的妖怪傳說,《破墓》也能忠實地呈現出來。

為什麼一套韓國電影要加插那麼多日本元素?其實,這是揭開第二部分的引旨,也是《破墓》真正的焦點所在——韓日關係。

日治時期的歷史創傷:世代與土地

電影開首已經預告了這個主題。空中服務員誤認花林為日本人,便以日語與她對談。她當時臉色一沉,因為她諳日語,便糾正了這個誤會。這一幕對話看似幽微,但卻點出了東亞地區的兩個大國之間的暗湧和瓜葛。

在朴氏祖先(即是第一部分的惡鬼)的棺木下,還疊葬了另一個巨大的棺木。詭異的是,那個棺木被荊棘纏住,並且垂直地插在更深的土壤之中。墓穴四周的狐狸隨即驚懼得落荒而逃。

隨著主角們不斷追查,終於發現朴氏先人原來就是在日治時期背叛韓國的人,亦藉惡鬼口中引入了「狐狸斬斷老虎腰」的隱喻訊息。

狐狸的日語為「きつね」(音:kitsune),而朴氏當時為先人挑選福地的僧人佛名為吉順利기순애(音:Ki Sun Ae)。兩者發音相似,也意味著當時是由日本陰陽師刻意選擇那片惡地,也是他們口中「老虎的脊椎」。

同時,韓半島的地形看起來像老虎的概念,也隱含了日治時期韓國民族意識形態中的概念。當時,日本人認為韓半島的地形像兔子,而韓國人則反駁說更像老虎,這後來更成為抗日意識形態的標誌。   

據傳日本從韓國撤退前,在各個風水福地插了大鐵針,破壞韓國的氣運。《破墓》因此以這個陰謀論傳說為題材,延展出破墓儀式的第二部分,具體描述韓半島土地所承受的創傷。

金尚德在保國寺中發現了一個被稱為「鐵血團」的組織,被指控為盜墓者,實際上他們卻是志在拔除那些鐵針的愛國人士。在韓國歷史上,鐵血團是曾經真實存在的,是一個於 1920 年 6 月成立的青年獨立運動組織。除此之外,電影中角色們的名字也指涉了許多韓國歷史上的獨立運動人士及抗日義士。

及至這裡,觀眾大致察覺,《破墓》流露出民族主義的思想和企圖越來越明晰。

主角們最初的動機是出於功利,但他們忽然擔起保家衛國的英雄角色,誓要拔除那根鐵針。怎料到「鐵針」其實是一個日本鬼將領,比怨鬼更難對付。鬼將領滿口日語,身上具有許多歷史上日本名將的特徵,又會化身成墓地的鬼火。它殺人如麻,殘忍暴戾,不把山神放在眼裡,甚至要求神明對自己有禮貌。這處完全體現了日本軍國主義中強調軍事至上的主張。

當韓國巫俗無法對付這個鬼將領,這時就輪到風水師上場。尚德發揮最本土的民間信仰,在破開的墓地上,對抗龐大而邪惡的將領;電影彷彿將朝鮮日佔時期的歷史陰影形象化,彰顯韓日抗衡的意涵。而這次,尚德終於可以替韓國民族湔雪前恥。

正當所有人以為燒掉棺木、拔了鐵針後,就會重返正常的生活。然而,歷史的創傷卻不是這樣運作的。它早就被刻鏤在世代的脈絡裡、埋藏在棲息的土地上,也將會一直存在。人們無法擺脫歷史的傷痛和祝福,就像花林將會一直與鬼將領的幻象和奶奶的鬼魂共存。

意義的聯繫?

綜觀電影結構本身,導演顯然無法將兩個敘事部分聯繫起來。在過渡劇情時,電影僅僅以朴氏後人的一句對白:「你們自行處理。」這樣戛然結束了第一部分,確實有點說不過去。

劇情連貫性不足,導致《破墓》出現斷層般的瑕疵。譬如說,角色動機轉折得過於倉促,故事反派又由亡魂倏忽變成妖怪。觀眾或會覺得,好像觀看了兩套不同的電影,讓人不知其所以然。假如導演能夠更有意識地整合世代的陰影和土地的創傷,或許能夠讓兩者迸發出歷史意義,產生更震撼、更宏大的回響。

不過,年輕與資深演員的陣容搭配得宜,包括花林的師姐妹拍檔,通通表現出色。《破墓》作為一套驚悚片,沒有濫用陳舊過時的驚嚇手法,卻能在觀眾心中營造一種不安感,這也是使電影成功的因素。同時,電影主題非常鮮明,通過大量的隱喻和象徵講述故事,並且與有血有肉的歷史真實事件相互呼應,可算是電影的最大精髓。

韓國人利用電影說自家歷史實在下足了功夫,暫且不談箇中的主觀性與利害關係;假如從後殖民的觀點來連繫電影和觀眾,對照香港自身的土地,我們會否也有一些沉默壓抑的創傷或痛苦?終究是否有墓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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