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毕业了,我却没时间写论文诶
§ 论文写到一半就写不动了
半个月前我提交了博士论文,写了大半年总算是写完了两篇文章和最终的博士论文。
写作过程也是重复了常见的读博动机曲线,一开始激情满格,逐渐效率平稳,中间有一段时间效率和情绪都处在谷底,最夸张的时候我连睡了三天都不想打开电脑。
最写不动的时候我想起来我还有个硕士同班同学 N 也在写论文,就发信息问他进展如何。结果过了整整两周,N 才回复我说:As always I am stressed and busy.
两周后的某天早上九点半,我跟 N 在学校图书馆前面的咖啡厅见了一面。
我们俩都在新冠期间开始写论文,当时班上其他同学还在群里哭诉实验室因疫情关闭而导致科研项目停滞,我也很愁写到一半要补实验。只有 N 表示:我已经不需要做实验了耶。
N 是我们硕士班上成绩最好的。毕业时班上同学都还在四处申请实验室读博,他就早早入职了某顶尖实验室。N 不仅做事有计划做科研有想法,而且体力和意志都很强,我们都毫不怀疑他会成为我们班第一个发顶刊的人。(结果并不是。)
所以当我写不动论文的时候,我猜 N 一定早早就全部弄好了,我想找他取点经。
§ 我都没有时间写论文
我见到 N 时他顶着黑眼圈。“你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吗?”
“不是,我从实验室过来的。我早上七点先去做上了实验,现在是实验中间恰好有一个半小时的 incubation 时间。”
看来疫情并没有影响所有人的科研进度。
“你为什么还在做实验?不是做完了吗?是之前投出去的文章的 revision 吗?”
“不是。我现在是帮导师干别的拼盘文章的活,并不会放在我的毕业论文里。”
可能又是学霸提前进入人生新阶段了。“是论文已经写完了所以帮别人做点实验吗?”
N 深呼吸一口气说:“这正是我要跟你讲的事。
“我根本没有在写论文了。
“自从开始写论文,我也就只有一个月是专心致志在家写的。我导师很快就让我回来做实验了。我白天干全天,晚上回家根本没体力写论文,只好慢慢构思等到周末再写。但这样写写停停效率很低。
“所以我跟导师说了好几次,我只需要再写一整个月就可以写完了,但他总是答应了之后过三天又给我布置一项需要两周才能干完的活。我抓紧提前干完给他,想争取一点写作时间,结果他过几天又给我安排新的实验。
“我现在只能计划等到八月回家休假一个月,用来专心写论文了。”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好受一点,虽然我天天都有时间写论文,但是我也没写,有时候就是写不下去。”
N 被我整笑了,说:“还好合同快结束了,快点让我打包离开这个地方吧。”
§ 毕业了我想回去当高中生物老师
这些话其实并不是我第一次听说了。
“很抱歉跟你抱怨这些,但我想我们是老朋友了。我导师是什么样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我二年级的时候就打算退学了。最近他有时候会问我博后计划之类的问题,我就嗯嗯呵呵地应付一下。之后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已经在领域内最好的实验室了,但是却对科研这一套非常失望。也许我会回希腊去当高中生物老师吧。”
“咦,上次你不是还说要回去当越野向导?”
N 没想到我还记得,就笑了一下说:“正业当生物老师,课余当越野向导嘛。正好毕业以后按规定我得服一年兵役,我可以趁机好好思考一下职业发展。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不让我导师把我留太久,反正合同时间一到我就会双手一丢跟他 ciao ciao.”
N 的故事也是我去年从法国回德国时才听说的。大概是他看到我经常在 Facebook 上抱怨法国的实验室和研究生院,就约我回德国以后见面闲聊。见面之前我还以为他要开导我。
§ 我需要凌晨三点起床去工作
N 跟我的情况类似,他的部分实验是在瑞士做的。但是瑞士房价和生活费高,加上在瑞士的实验耗时并不长, N 没有搬去瑞士。
“需要去瑞士实验室的时候,我得凌晨两三点就起床,去火车站赶车,七点半准时在瑞士的实验室里开始工作,等到下午一两点把所有的样本都准备好了,再坐火车带回德国实验室。等到处理完样本并为第二天的实验做好准备,到家几乎都是七点以后了。”
要不是 N 亲口跟我说的,我还以为这是什么顶级日料店老板去海鲜市场进货的日程。
“这样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有时候对方实验室没有协调好,我一大早去了以后却没有动物可以做实验,我就白跑了一趟,只能再坐火车回来。真的真的非常令人沮丧。
“所以我一早就跟导师建议过我们可以自己建一条这个实验的 pipeline. 他有非常多研究经费,钱根本不是问题,我也愿意全力投入来做这件事。这不仅是为我自己实验的方便,还可以省去我们实验室很多的麻烦。免得发生之前的上游样本被污染我们却不知道的情况。但是我导师就是不愿意。”
没想到这是日料店伙计的日程而已。
“这种意外情况发生过几次,导致我的项目进展非常慢,而且完全没有人能帮助我。我有一次已经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准备告诉他我要退学了。”
“那后来是有什么转机了吗?”我想总有一个新的 drama 来推动这个故事吧。
“没有。是我又想通了。我不甘心。我做了非常多的工作,从头把这个项目建立起来,教会了新来的博士后和研究生,还为导师的很多合作文章做了实验。我值得一个博士学位。我不想因为这个项目不是如我计划一样完美进行就放弃了。我要完成这个训练,然后拿到属于我的学位。”
§ 导师只催学生,却不催自己
“那你之前投的文章现在发出来了吗?”
去年夏天 N 本来计划跟我们班其他同学一起来中国参加我的婚礼,结果七月的时候他专门约我和家属见面道歉,说是他导师要在夏天结束之前把他的文章投出去,所以他只能取消所有行程在实验室加班。
“他逼我夏天把文章写好给他,结果却拖到今年一月才看。” N 看起来更悲愤了。“你知道我们这个是一个合作文章吗?他看完以后才轮到合作者看,然后合作者又提了两个补充实验。这两个都是大实验,而我们的合作者计划秋天搬迁实验室,我得赶在这之前把实验全部做完。”
赶过 deadline 的人听了大概都会心头一惊。当时已经是初夏了。
“我直接就跟他们说了,做不完。说实话我也管不动这个文章后续了,谁能做 revision 就做吧。等我毕业以后,我连邮件都不会回复了。他明明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看完初稿的。只需任意两个小时。我们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
“总之我导师在实验室管理上非常令人费解。明明非常有钱,却不舍得让博士生提前一两个月(赶在其他学生毕业之前)加入实验室,学习实验技术进行衔接。明明这样可以省去很多烦恼,实验室的效率也会更快。反正等我毕业之后,如果有新的学生发邮件问我技术问题,我是不会回复的。我留了详尽的资料在实验记录里,他们自己去找吧。”
§ 那些愤怒的博士生
N 的话我听了很吃惊。
我认识他六年了,他不仅科研做得好,在为人处世方面也非常稳妥和善。(毕竟是能当越野向导的人。)一定是发生了很多令他失望愤怒的事, N 才会这么想离开这个实验室。
我记得有一次我教一个芬兰来的访问学者做实验,闲聊起实验室令人窒息的氛围。他很困惑地看着我:“哦,你好像很愤怒。”
同样的故事是,我所在的法国实验室曾经有一个荷兰学生,他在我去之前就毕业了。实验室的人提起他都说他不好相处。导师也略有抱怨地表示过:他竟然答辩结束当天就离开了法国,而且之后不回复任何关于发文章事宜的邮件。
后记
之前几期的故事都挺积极的,主人公总是在最后想到办法突破了困境。所以我犹豫了很久应不应该写 N 的故事。他的故事就像所有人走出困境之前的状态,充满了愤怒沮丧和不屈的努力,以及尚且不明确的结尾。而这其中的困扰,对外人讲起来都是鸡毛蒜皮,可能不仅不能得到共情,还会显得是自己无能。
但后来我想到,这正是我们的生活啊。
就算读博时的困难得以顺利化解,做博士后,当 faculty, 无一不意味着新的挑战和困难。而就算是离开了学术圈,世界运转的本质仍是有限资源的分配,生活和职业发展并不会从此 so easy. 因此当我回顾自己和朋友们的故事时,虽然情绪仍在,但总想知道怎么才能规避不必要的困境。如果说这几年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少沉迷和反刍自己痛苦的情绪,面对问题,直接或者迂回,靠自己或积极求助,去解决它。少一点情绪,多一点理智和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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