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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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好!很久没写博士生访谈故事了,其实有一个故事一直停在我的心头,却没想好用什么方式呈现出来。清风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和她熟识的过程才让我发现也许眼前读博的这点痛苦可能真的不算什么。

因为清风读博到最后一年,突然被诊断出了乳腺癌。


§ 我有个朋友,她好像有点背痛

不知道你们还记得专栏第一篇故事的主人公 M 吗?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把她的故事关联在文后了。M 读博的处境并不好,导师能力一般但性格过于强势,经常把她骂哭。另外,她性格也内向害羞,所以在研究所里的朋友也很少。但是 M 去了荷兰继续她的博士联合项目以后,却发生了重大变化,不仅工作做得很好顺利毕业了,人也变得更开朗自信。

我和清风的认识也始于 M.

清风也是在读联合项目的博士生,她和 M 都是土耳其人。清风的导师之一正是我的法国实验导师,但我们的时间线并没有任何重合,只在她来法国做中期答辩时匆匆见过一次。

这次也是 M 从荷兰回来法国做中期答辩时。M 约了我见面,但到了晚饭时间她却迟迟没来,而是发短信跟我说自己还和清风在一起说话。

“不如你叫上她一起来吃饭?”

“她好像来不了。她的背痛挺严重的,不方便走路。所以我再陪她一会儿就过来。”

“她一个人住吗?你可以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如果她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找我帮忙。” 我也是独居过好几年的外国人,重感冒下不了床的时候也有过,深知其苦。

“好呀。她说非常感谢你。”


§ 请问你可以陪我下楼吗?

第二天我就和清风约好了去探望一下她。

那天恰好是我生日,当时我已经跟法国实验室交恶已久,但还是带了很多可颂去学校,想做点社交上的垂死挣扎。但我从早一直忙到晚,错过了 coffee break, 所以直到下午六点下班时,我的可颂还原封不动装在书包里。

我看着这些可颂,留到明天也没意思了,当下觉得自己这点努力也没努力成,还有点可笑。

我就装着这些可颂去看清风了。

清风住在学校的国际博士生楼,一人有个 20 平米的精装修房。我敲了门以后,好半天都没有动静。我以为她不在家。

结果五分钟以后,她才把门打开,脸上有汗。原来背痛突然加重了,她几乎起不来床了。

我让她赶紧躺回床上。我问她原味的和巧克力的可颂喜欢吃哪个。她说喜欢巧克力的。我就在厨房找了一个干净的盘子,把巧克力可颂放下。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以前虽然不认识,但一聊还是很投机。(实际上博士生有什么可投机的,我们的导师不喜欢我们,就是最大的投机了……)

清风读博比我还不顺利,中间一度很抑郁。现在终于做完了实验要在家写毕业论文了,却陆续背痛加剧。她说自己生病在家有一两个月了,她们实验室的人都知道(至少知道她身体不舒服所以才在家休息),却没有一个人哪怕发过一条信息问候她。

我问她已经痛得这么严重了,平时是怎么解决的吃喝。她却说也是最近两天才突然恶化不能走路的。之前只有背痛,可以慢慢走去楼下的小超市。没想到前一天做了一下拉伸,突然间又新增了腿痛,甚至起不了床。

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虽然她时常痛得要换姿势,但还是精神又风趣。没想到韩剧在土耳其很流行,她也很喜欢看。她还说自己不喜欢看中国古装剧,因为清装戏的头套太令人捧腹了。原来她是先读了医学,再转行来读神经科学的。我说很羡慕这样的经历,我也想过要不要再读一个 MD, 以后做研究的范围更广一些。她说自己研究所就有这样的人,下次会帮我问问。

走之前我让她如果需要帮忙打扫或者买东西,就发信息给我。她再三感谢然后推辞说自己休息几天就可以做这些了。

但是到了晚上,她发信息问我,第二天能否去楼上扶她下楼,因为我们的导师要开车载她去看风湿病骨科的医生。她觉得自己乘电梯下楼可能有点费劲。


§ 我可以打点滴吗?不行诶。

第二天我去扶她下楼。清风精神比前一天差些。她说昨天晚上太疼了,半夜还叫了急救医生来打止痛针,却没有任何效果。

在楼下见到导师时,导师问我可否跟她们一起去诊室,这样自己找停车位时,我可以扶她先去诊室。

我就去了。

进诊室的时候,清风还在跟我们开玩笑:“天哪这里都是老年病人!我提前得了老年人的病。”

等了许久,轮到了她。医生让她脱掉牛仔裤,她自己脱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回避还是帮她。最后还是导师帮她脱的。医生指导她调整姿势,来检查痛点是哪里。有好几个姿势她都很痛苦,医生却也见惯不怪的神态。又把一个月前做的 MRI 片子拿出来看,说是骨头看起来有较大面积的类似炎症的反映,情况很不乐观。

清风说,我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吃了就吐,感觉有点脱水。可以打点滴吗?

医生说这里不能打,只能开点药,但是可以帮忙问一下医院有没有床位。医生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说很抱歉没有床位。不如你回家去等床位吧。

离开诊所时,清风又吐了一次。我去厕所扶她出来,她马上开了个玩笑自嘲,并对我表示抱歉。

我们回去的路上,清风和导师都很沮丧。她们都是土耳其人,毕业于土耳其最好的医学院,一起抱怨着法国医疗系统的缓慢和冷漠。

原来清风好几个月前就不舒服,家庭医生一直告诉她一定是写论文的压力。后来越来越痛,她才去挂了风湿病专科,结果先是排了一个月做了 MRI, 又排了一个月才到面诊。没想到昨天她痛得受不了时,打电话给家庭医生,家庭医生居然说不认识她是谁。她又只好打了急诊电话,医院派了一个急诊医生给她打针。


§ 咬了一口的巧克力可颂

我们把清风送回宿舍。她好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我送她的巧克力可颂咬了一口被放在盘子里。

导师看她样子虚弱,就说下午下班来接她,今晚先把她带回自己家去住,第二天再去她家附近的医院急诊室。

之后我和导师一齐从她宿舍楼出来。我说不知道在土耳其生病的人一般会吃什么,在中国一般吃鸡汤或者大米粥。导师说他们也差不多,也有吃鸡汤的。

我和导师的关系很疏远,一起走着有点尴尬。但我看她对清风的病情很热心,心想她也并不是全然冷漠投机的人,就对她有了一些改观。

去到实验室以后我们才分别,导师问我下班以后可否陪她去一起把清风扶下楼。我应了。

结果到了五点多,导师跟我说清风下午状态很不好,她现在就要把她送去急诊室,请我跟她一起去扶她。

清风开不了门了。宿舍工作人员一路帮我们刷开了门禁。她也站不起来,工作人员就把她抱到滑轮电脑椅上,再和我们一起把她推到楼下。

因为脱水和疼痛,她住进了监护病房。


§ 你吃海带鸡汤吗?

第二天下班以后,我和导师一起去看了清风。输了液以后,她的情况好多了。

我们在她的病房里聊了一个多小时美食和旅行见闻,她也很开心。她说经常在韩剧里看到他们吃海带汤,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像很珍贵的样子。我说很常见,我下次做给你吃。

她还说已经帮我问好了读 MD 的事,如果我读了 PhD 之后再读医学院,甚至不用从一年级开始上。只要强化一下德语,再找到医学院的老师写推荐信就可以了。我感谢了她。

第三天上午,我正在做实验,穿过走廊去取水,碰上导师正迈出她的办公室。她眼睛里含着泪水,说刚才医院打电话来跟她说清风可能是骨癌晚期。说完她就哭了。然后正在找当地的朋友去清风家里通知她的家里人。

“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只打一个电话去告知他们。”

我听了觉得心里木木的,赶快做完实验就走了。我回去买了韩国海带,炖了一锅鸡汤。

我装作不知情发信息问清风今天感觉怎么样。她说还挺好的。我说今天正好我有空,已经炖好了海带鸡汤,明天就带去看她。

我随即又收到 M 的信息,说研究所里传遍了清风生病了,问我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

我去看清风时,她妈妈已经来了。

我进门时差点流泪,却看到清风和她的妈妈都满面轻松的笑意。

她很好奇赶快喝了一口鸡汤,然后说:就,好大一股鸡的味道呀。没想到海草也能吃。

当下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就跟她逗趣。没想到她很快告诉我:“他们说我得了癌症,真没想到啊。” 然后她看向我:“你不会是要哭了吧。”

我说:“我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我刚才假装得好辛苦……”


§ 我的名字叫清风

没想到清风一直很愉快,她妈妈也从不见愁容。

清风的妈妈是退休的中学老师。她还打趣说她妈妈:“以前让她学英语她不学,现在她不得不带了一本英语书,你来之前我还在教她呢。”

这时护士来给清风做检查,我就和她妈妈去了门外。

我和清风妈妈语言不同没办法交流,她就热心地指着书上的单词,读一下英语,再读一下土耳其语,意思是教我那些词的土耳其语说法。

后来清风才告诉我,她的名字在土耳其语里的意思。

又过了几天,新的诊断说清风得的是乳腺癌,只是转移到了骨头上。静脉输入的强力镇痛剂让她好受多了,活检分析也给出了比较乐观的情况,她的情况可以通过药物来治疗,再辅以放疗祛除转移到骨头上的癌细胞。

我也就每隔两三天去看她一次。有时候去得比较晚,就等到九点结束探视时,陪她妈妈一起回学校宿舍。

虽然清风的妈妈仍然不会说英语,但总是满面笑容跟我说些什么。我就用一种夹杂了法语德语英语的语言回复她。我每次遇到听不懂的话,就会条件反射制造一种我也听不懂的语言来回复。直到有一天我们用 google translate 进行了土 - 英的语音实施翻译。

当然,效果跟没有一样。

其实当时我正处在很微妙的阶段。我才从日本回来没多久,很想为了职业发展继续做实验,但是我在实验室度日如年。所以我很犹豫应该熬一熬还是赶快回德国。其实我还是倾向于熬一熬的。但跟清风熟识以后,我发现我们的经历和性格都很相似,所以我不知不觉把自己投射到了她身上。我虽然做不了什么,我很愿意见到她和她妈妈,我也愿意让她开心。

我也因此想明白了。这个实验室我待得不开心的话,我没必要死磕。我的生命和健康更重要。我的家人甚至都不在乎我是不是有个学位,我就算是学渣他们也照样会爱我的。

当时已经是十月底了。我去跟我的法国导师说:我计划年底就回德国了,采最后一批实验数据就写论文准备毕业。

经历了这些事,导师和我的人性都被唤醒了一些。我们没有菜鸡互啄了,她觉得不开心的话可能的确回去更好一些。


§ 清风也毕业了

清风的情况得到了控制,医院不想为法国医保增加负担,就赶快让她出院了。她只需要偶尔去放疗和开药。所以他们决定十一月底趁机票还没涨价就回土耳其治疗。

清风的哥哥来接她和她妈妈,还送了一盒很甜但是很好吃的土耳其点心给我。

清风说土耳其文化里有一种叫 evil eye 的防止别人嫉妒你的石头,我在导师办公室里也看到过。她说:“我从小就考第一名,上最好的医学院,长得很高,还出国留学有工资,每一样都很令人羡慕嫉妒。我也很骄傲。但现在我都没有了。我生病了,得先退学回家,甚至这个病让我有些岣嵝,我都没有以前高了。但是我觉得经历了这些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对我很重要。”

再然后,我也就搬回了德国。我觉得我也知道了一些东西吧。走之前,我的另一个土耳其朋友还送了我一块 evil eye.

就长这样!感觉对高加索人略有歧视。| 图片来自网络

之后我们就偶尔视频或者发信息聊聊天。

等到第二年九月的时候,清风的情况基本上都控制住了,她还坚持写完了论文,回法国参加了答辩。那天我专门回法国去参加了。她做得很棒。大家都很开心。


§ 生活有些东西很重要,有些东西没那么重要

今年五月的时候,轮到我写论文了。我还偶尔跟清风吐吐糟,甚至她还在我的推荐下看了《传闻中的陈芊芊》,果然中外老阿姨都挺喜欢这剧的。

现在清风还开始做博后了。她在土耳其找了一个实验室,偶尔可以吃到妈妈做的饭。

巧合的是,自从家属今年十二月搬到土耳其社区以后,我们的生活也一下子土味十足了。我经常买了奇怪的不知名的东西就去问清风应该怎么吃。

比如看着很诱人吃起来很坚硬的土梨,按照她的方法也不好吃

我经历了清风人生的一小段插曲。如她在论文致谢里所说,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但是我们也认识在恰当的时候。如果早一点,我恐怕还不能悟到读博是很烦恼,但是它不足以掀翻我的生活,因为应该由我说了算。

我的朋友,希望你也一样。


明天就是我做博后的第一天了。之前有些忐忑,但是现在有点期待。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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