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典禮與未命名關係

Dian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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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非虛構故事來記錄近日感想的嘗試。個人與社會的關係真是月經命題啊!

前室友轉發來畢業典禮新安排的時候,離回母校的航班起飛只有幾天了。因爲校園内的反戰抗議,畢業典禮的會場被挪到偏遠的市郊,原先為周一的大典禮注冊的票也作廢了,現在周一的典禮僅限本科生參與,博士生、不同專業的研究生等等都分到不同的日期各自舉行。D參加的博士生畢業典禮在周五,而航班周六才起飛……完美錯過。

D一直關注著反戰學生群組的動態,卻一次也沒有點開過校方畢業典禮的網站,只是幾個月前收到郵件時隨意注冊了一下,反正本來也需要回那個城市一趟,多個由頭也好。在母校因爲暴力驅逐抗議師生而上了新聞的那天,D倒是想過一次這事或許會影響畢業典禮,畢竟校方的藉口與謊言就是“這些人未承認自己是校内人士,還侵入了畢業典禮現場”云云。D覺得如果歷來作爲會場的露天草地變成抗議場,可比典禮有意思得多,但還是問了Q,如果典禮取消,會不會覺得白白辛苦一趟?不喜歡長途飛行也不喜歡離家的Q幾個月前一口答應陪D飛回D的母校,原是意外之喜。但當時Q多說了一句若是閨蜜的畢業典禮也會去,多少讓D擔心畢業典禮是否才是其中關鍵。D多慮了,而且未察覺自己因這句話就預設儀式大過人,也是低估了“閨蜜”對Q的重要性。明明D一直鼓吹“關係安那其”,反對去假設人際關係有等級、性緣關係就比友誼高一等的常見觀念,還是一不留神就陷入這樣的社會習見之中。

另一重社會習見就是畢業典禮的重要性了。即使幾個月來壓根沒怎麽想過這事,發現真的要錯過了,還是慌忙打電話給航空公司。然而改機票要五百刀——錢實在是一個量化價值觀的好工具,D很快衡量出自己心中,畢業典禮只值兩百刀左右,還得加上Q和自己都不在意打亂原本安排才行。Q最近正忙得從早到晚眼睛離不開屏幕,想到要請她考慮這樣的臨時改期,都讓D心生愧疚。

於是D問Q,不改了如何?五百好貴,對我來説典禮沒那麽重要。加上長篇大論地解釋爲什麽典禮沒那麽重要,頗有一些欲蓋彌彰。那解釋的對象其實恐怕不是Q,而是D心目中的社會期待——具現化為母親聽説以後馬上建議改機票,又一再叮囑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社交、拜訪導師和校領導、利用母校的資源云云。D選擇對母親裝聾作啞,但卻對Q打開了話匣子。

而Q的回應一如既往地逻輯簡澈又暖到D心窩裏:你覺得怎麽樣好都行。不過500也沒那麽貴,如果你想去可以去的,我們split(我出也行)。

錢是一個量化價值觀的好工具,但也常是一個讓價值觀變得混沌的藉口,特別是對沒錢的人而言。譬如D説出的五百好貴。Q以一個社會人的擔當(500也沒那麽貴!)替D打掉了這個藉口,倒讓D更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原來錢甚至Q(怕麻煩她)都是藉口,其實重點是Q提醒的,D自己覺得怎麽樣好?D想,那兩百刀也沒必要付,倒不如穿著畢業禮服去抗議。

可惜到了學校一看,抗議人群已經被清空了。日光下草木依舊,綠得晃眼。校園内寂靜無聲,一周前在照片視頻裏看到的人群、帳篷,都像從沒來過。所有建築都以保護私產為名大門緊鎖,要刷校園卡才能進,而D的校園卡已經過期了。D想,我對Q的愛是我的私產,可校園是誰的私產呢?國家是誰的私產呢?這樣區分内外、命名所謂私產的觀念,是現代文明的基石,也正是如今在發生的戰爭的底色,還是爲何D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逾七載仍只是一個無“身份”的異鄉人……

被拒之門外固然是苦澀的,但這種區隔帶來的保護與苦難孰輕孰重,D還沒有想清楚答案,所以終究做不出一些同學的壯舉,去把畢業證撕碎在典禮當場,用個人微小的力量去抵抗宏大的命名儀式。D能做到的僅僅是回避宏大的典禮,回到無需命名的日常生活。白天與Q牽著手去取禮服,戴上六角博士帽,為Q說這樣好像海星而大笑不止。晚上把還在這城市的朋友們都叫來,熱熱鬧鬧地一起吃火鍋。

許多事情都一體兩面,比如儀式是個多好的藉口,去提醒彼此的緣分,就像畢業照結婚照之類的社會里程碑,總是能收穫社交媒體上最多的點贊;但逃不開用並不在乎的典禮來記錄下個人的日常,命名與標記終究是屬於社會的權力。幾年前的未命名公衆號事件,也是通過取消命名來取消公共的言説與行動。D問過Q,明明幾乎每日都忍不住相見,爲什麽遲遲不願意命名彼此的關係。Q半開玩笑地說,因爲你我都算是公衆人物,我不願意被談論。

是啊。命名終究是公衆的行爲,異性戀或同性戀婚姻,浪漫愛情,友誼,家,每一個詞語都承載層層曡曡的社會想象(和誤判)。而當我們相愛,當我們探索彼此,從宛如成癮的性快感到心疼對方的眼淚,從未被聽見時的焦急到被懂得與接納時的幸福,從甘冒風險去面對不確定的她人,到在她人的言行中更深地理解自己……又有什麽命名,什麽模版,能囊括這樣的豐富呢?在愛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什麽能夠給一個完整的人命名呢,什麽樣的標簽都不足夠。不輕鬆地跳進某個模版或標簽内,未命名的關係,恰恰是對關係的珍而重之。

除了畢業典禮,Q這次陪伴D來做的,還有另一件D真正看得很重,卻因爲結果難料而試圖不去期待太多的事:孕育一個生命。想到可能的孩子,D就覺得心中柔軟,希望孩子能被完完整整地愛著,免於公衆的評判與標簽——這個時刻她深刻地懂得了私領域保護的那面,爲什麽阿倫特會反復强調要保護孩子不過早地進入世界,儘管孩子終究要進入乃至顛覆上一代人所熟悉的世界。

成人也有孩子的一面,在愛人面前,我們就像尚未進入世界的孩子一般脆弱,那是愛與信任還在生長的時期啊。不過作爲成年人,同樣終究有需要携手走入世界以及承擔它生出的無數命名的時刻吧。D忽然想起與Q坐在晦暗的場景中,觀賞陌生的裸體如何彼此取悅的那個夜晚,在那個工業大廈一角,夜間生長出的BDSM俱樂部裏。在白日世界中,D從未想過Q會是帶著自己去那裏的人,而這反差確實是令Q更加迷人的因素。那是公與私交會的景外之微陰,正是在那兒誕生了D與Q的命名,或許也讓D與Q的關係更加難以命名。

CC BY-NC-ND 4.0

謝謝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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