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爸爸。

我們家都是女兒，四個。我是最後一個拼男孩的希望，結果還是讓爸媽失望，所以幫我取了個跟「夢魘」發音相同的名字？！

可能因為都是女孩，雖然知道爸爸很疼愛我們，尤其是小時候長得圓圓嘟嘟的老么深受寵愛，但總帶著些許敬畏和距離。

爸爸商場風光時，每個禮拜都開車帶著我們全家去爬山戲水，晚上以高級餐廳收尾。那段時光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但甜甜的，亮亮的。

後來因為整個臺灣建築業的衰敗，爸爸的公司倒閉，一切都崩壞了。爸媽的酒越喝越多，爭吵也越來越兇，即使意識清醒時，對話也總是尖銳粗魯。我們小孩一個接著一個想辦法逃離。

倒閉後我們為了躲避各式各樣的討債連夜搬走，那段時間我在念高中，每天和當時的男友在外鬼混，知道家裡的經濟狀況很慘，但我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有一天傍晚，爸媽從外頭回來，爸爸高舉著一大袋裝滿了餅乾糖果的超市購物袋，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興奮地對我們說：有東西吃了！有東西可以給你們吃了！

這個畫面直到今日仍常常在我眼前重複播放，每播一次眼眶紅一次。

另一個記憶是我和當時的高中男友忘了什麼原因決定私奔到台中，因為身無分文幾天後就被帶回台北了。回家免不了一頓驚心動魄的叫囂辱罵，我跪在地上，低著頭駝著背，任憑媽媽呼天喊地對我拉扯搥打。然後突然啪一記耳光，爸爸打了我一巴掌。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很多年後當我在異鄉唸書時，收到了一封爸爸的家書。端正優美的文字先寫了一段要我努力上進用功念書的勉勵文，然後突然說他感到最懊悔的事就是打了我一巴掌，並發誓再也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手裡拿著信，我愣住了，停格十秒鐘之後眼淚如雨落下。

多年後姐姐事業有成，將爸媽接去另一個城市含飴弄孫，我自己獨居台北，回去看他們的頻率並不高，越來越生疏。爸爸生病之後醫院進進出出。第二次癌症復發沒隔幾天，是我本來預計再回異鄉繼續念書的日期，我坐在爸爸病床邊說我不去了。爸爸看著我，緩緩平靜地說：妳留在這裡我也不會好，對我更沒有什麼幫助，不需要改變行程，去做妳該做的事吧！我很快就會康復出院。我出國後幾天，爸爸就痊癒出院了。

從小，媽媽就常跟我們說些爸爸的不是，埋怨批評都有，姐姐們因此都站在媽媽那一邊。這招唯獨對我無效，我總是站在爸爸那一方捍衛著。即使我為他所做的終究非常非常非常少。

他離開前的最後那段時間，已經不太認得我們了。我其實覺得這樣很好，快點忘記這個不算太美好的人生，快點開始下一個更好更快樂的人生。

不過，我倒是希望自己到最後一刻都還能記得清楚這一生，記得這一生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