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羹 【下篇】 / 永井荷風 》

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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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趁著天色未晚,結束工作的新太郎照著手上的地址,動身前往紅葉棲身的居所。

在從省線的車站抵達國道轉角的派出所詢問後,他被告知需於鳥居前搭乘京成電車穿過八幡神社的松林,再沿著溝川行經約四、五町的路程。

然而看著一路上連綿的平房、別墅似的門宇、茅葺造的農家,稻田及松林相間的蜿蜒路徑的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迷失方向,以至於常常繞回先前的歧路。

盈盈玉茭西風亂,驚起陌上草蟲喓。

一派漸濃秋色。

即使一一查看過門外的名牌且步入了道路的尾端,他仍無法放棄尋找故人的念頭。

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再詢問看看吧,要是依然沒有線索的話,今天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他這麼想著,就開口叫住了兩、三個正拿著捕蟲網捉蜻蜓的孩子們。

其中一人回道:「就是那邊的房子啊。」

「那邊不是有顆松樹嗎?就是那家了。」另一人隨後補充道。

「是這樣啊,真謝謝你們。」

新太郎看著那戶人家牆上開的小門,只覺恍然大悟:如果是那間屋子的話,確實很可能因為不顯眼而讓人在一開始就走過了頭。

衛矛的樹籬從兩側一直蔓延到門邊。在確認了門牌及松樹後,躍然眼前的是一棟兩層樓高的房屋,以及深處的格扇前種植的一片玉米地和茄子田。

正當在屋簷下踱步的新太郎決定從廚房的門口出聲問候時,他見到了玻璃門外,有一位像是侍者的女性在爐灶上烹煮著菜餚。

仔細一看,原來是曾經在銀座的店裡負責斟酒的阿近。

「阿近。」

「唉呀,是小新啊。你可安好?」

「如妳所見,我這雙腿健步如飛。是這樣的,就說新太郎來了,想勞煩妳幫我向老闆娘傳達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在聽見門外的動靜後,又有一名女性出了廚房。她的年齡約三十左右,有著一頭捲髮,身穿即使在東京也只有下町的女性能夠駕馭的了的,纏著改製腰帶的藍白紋樣的中形浴衣——此人正是他尋覓多時的老闆娘。

「別來無恙,因有幸拜會了赤坂的阿姊,故特來此地叨擾。」

「是嗎,這一路奔波真是辛苦了。東家他也在喔。」說著,她向屋內喊了句:「當家的,新太郎來啦!」

東家則應道:「知道了,把他帶到庭院來。」

女侍一將新太郎帶到院裡,他就見到了此時體態肥碩,滿面紅光的東家。他年屆知命,獨坐在被撩亂秋草包圍的檐廊上。

「真虧你找得到這裡,這一帶的門牌號七零八落的,即使問了路也很難尋得。話說你上京了?」

「是的。」新太郎坐了下來,「我在開春時節就歸來了,但是由於不知道該到哪裏打聽你們的音訊,這才久疏問候。」

「你現今住在哪啊?」

「我目前住在小岩,平時做著開貨車的營生,終日忙得不可開交。」

「既然生意興隆就再好不過了。你來得正好,差不多是用晚餐的時候了,讓我們邊吃邊聊吧。」

「上田先生現在過得好嗎?」新太郎一面脫著皮鞋,一面詢問廚師上田的境況。

「因為上田住在岐阜,詳細的情形我並不是很了解,大概也遭到疏開了吧。多虧了提前撤離,我們才能好端端地在這裡展開新生活,而且一件物什都沒被燒毀。」語畢,東家向老闆娘高呼:「料理慢點上不要緊,先來些啤酒吧。」

「好的,這就來。」

新太郎原本打算將口袋裡的兩盒美國煙草作為土產,然而此時東家從衣袂間掏出了相同的紙袋。他取了支煙,隨後調轉包裝開口,示意新太郎也一齊取用。

新太郎的手仍插在兜裡,他錯失了送禮的時機。

「拿吧,不用客氣。」

「配給的煙草品質真是差得可以,根本上不了檯面啊。看煙草就知道我們輸掉了戰爭。」

老闆娘將茶几搬進客廳,「小新,就當在自己家,沒什麼好顧慮的。」

茶几上擺著拌黃瓜及煙燻鮭魚、兩個杯子。老闆娘提起酒罈,「因為是井裡打上來的水,可能會不夠冰喔。」

「那麼,東家先請吧。」待主人一口飲盡後,新太郎拾起酒杯。

啤酒似乎只有兩瓶,即便後來換成了日本酒,新太郎也只是小酌了二、三杯。

在被詢問到因休戰而從滿洲歸來的這段日子時,女侍取來了飯鉢。

桌上已有數道老闆娘擺放好的菜餚:鹽燒池魚、茗荷蛋花湯、燉茄子與櫛瓜印籠漬物。餐具早已一應俱全,主食則是粒粒分明的晶瑩白米。

飲食在黑市的售價,第二封鎖的消息,說著無論是誰都會關切的民生寂寥,在這些談話裡,飯香留於唇齒。

像是打翻了一池濃墨,庭院的風景染上無際的黑。點點星光游在涅槃的河,松籟欲言又止。時有昆蟲慕光而來,望著室內昏黃的光亮,一次次頑強地敲在拉門。隔牆的民家燒著洗浴用的熱水,從植被間的空隙,依稀能夠望見跳動的火苗。

新太郎盯著腕上的表,「我的突然來訪給大家添麻煩了,非常感謝各位的盛情招待。」

「下次再來談天吧。」

「老闆娘,謝謝妳一直以來的關照。如果有需要的話,隨時都可以寫明信片聯繫我。」新太郎不停地鞠著躬,直到出了小門。

外頭和庭院同樣漆黑,但藉著從住家窗戶裡傾洩出來的燈光,他比來時走得更為順遂,不多時便到了京成電車的線路旁。

新太郎為何不能發自心底地為受到了前東家的款待感到更加高興呢?

誠然受到善待令他心情愉快,但又為什麼會有一種挫敗、失望,自討沒趣的感覺油然而生呢?這五味雜陳的情緒讓他困惑不已。

他的指尖觸碰到口袋裡沒能送出的香煙。

新太郎粗暴地撕開紙盒,用打火機點了根煙。看著財產被封鎖的前東家仍保有每日悠哉地啜著啤酒、日本酒的餘裕,他意識到了那人的生活其實並沒有那麼拮据。

戰後的社會並不像報章雜誌的論說及報導所描述地那般窘迫。資產階級尚未完全地分崩離析,老舊的社會體制依然堅如磐石。過去生活得輕鬆自在的人們至今仍然能夠隨心所欲地享受人生。

一想到這點,新太郎只覺當初那個意氣揚揚的自己就是個笑話,繼而萌生出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怨憤,逐漸被這不快的心緒覆頂。

出了國道後,他環顧四周,只見到了初來時記下的藥店招牌。

新太郎突然很想喝一杯。

他走遍八幡車站前尚未關門的攤子,然而沒有一家店賣酒。

在一家看似咖啡館的屋子裡,绚爛的燈光閃耀著,照亮了標明售價的羊羹及甜點。

滿屋的亮堂不時引得路上的過客為之駐足,但在看到了其高昂的定價後,他們往往驚得目瞪口呆。其中也有人在憤慨地丟下一句豈有此理後揚長而去。

見狀,新太郎立馬閃進店內,落拓地坐在椅子上,從貼在牆上的清單裡選出最昂貴的商品:「給我最好的蘋果甜品。還有,你們賣的羊羹甜嗎?嗯,甜的話就給我包兩、三條,我要給附近的孩子們吃。」


(昭和廿一年十一月草)



—————全篇完—————


※ 我是粉紅泡泡水,本文中文翻譯內容僅作為個人學習使用,還請讀者們多多包涵,謝謝!

原文來源:青空文庫/羊羹/永井荷風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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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人最難不過把日子過得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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