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物的體系,我的物件錄 · 第五天

八十年前的月亮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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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母亲是真的欣赏过那首饰,它曾经给她带来了美丽的想象,让她的精神得以安放,我母亲擦拭那首饰,抚摸它身上的纹样时,比爱一个人显得更加多情。她擦拭一枚八十年前的月亮,就仿佛擦拭自己的一颗心。
夏天结束时留下的一枚树叶🍃by lola

我奶奶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在那之前,她当了半辈子的寡妇,留给我父亲兄弟几人继承的,除了一间山里的老屋,还有一些银首饰。

据说是她的家人在逃难时就带着的,最后传到她这里,只剩下这么一点。具体是多少,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有见过首饰的本体,我知道有这些东西存在的时候,包在我母亲首饰盒里的银饰,就是斩断成几截分来的。有几个继承人,就分了几份。

要说以我长大后的视角来看,我们山里人真是笨拙,将好好的东西斩断,这跟毁掉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只能从我母亲获得的那一份,来想象它完整的样子,该是多么富丽堂皇啊。虽然不值什么钱,但胜在工艺非常精美,迄今可能超过八十年了,比我们这两代人的年龄还要大。或许这背后有了不得的故事,但我都没有机会听了。

在我母亲离婚后,这份首饰就丢失了,我猜想或许是我母亲太痛苦,见到那残缺的部分就愤怒,于是离婚的时候自己扔掉了,或者还给了我父亲。但我没有过问,也不敢过问,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想起来,就连这份首饰是否存在过,都觉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但我确实是亲眼见过那首饰的,美丽得惊人。在物质匮乏,日子非常贫穷的年月,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我母亲就会常常拿出来擦拭,有时候展示给我看,向我承诺,以后等我出嫁了,它就拿去熔掉,打一副新的首饰给我。然后又摸着上面繁复的纹样,露出十分不舍的表情,说是或许就留着它也很好,是很好的宝贝,已经收藏了很多很多年了。

我母亲并不懂得什么历史,她跟我说那首饰的时间,是以我奶奶如若还活着的岁数算的,从她出生可能就带着那首饰开始计算。那时间对于她来说已经很了不得,她有时候跟我说,想象自己活到那样的年岁都是很奢侈的事,人怎么能活那么长。我母亲在我小时候曾经喝农药自杀过,她一边抽搐一边把我叫到她床前,让我背下一串数字,说是存折的密码,她在里面存了一点点钱,都是那几年辛苦攒的,叫我花完了就自己到这人间讨生活去吧。

长大以后,我一直避免和我母亲谈这件事,她也像是完全忘了,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烟消云散了。但我对“自杀”变得很“着迷”,在青少年时期就想过自杀,我觉得它变成了一个很好的权利,完全地交到我自己手中。当然,选择不自杀也是一种权利。

当我阅读那些农村女性喝农药自杀的文字,她们每一个都有名有姓,但我就会想起我的母亲,我觉得那是在描述我的母亲:

“她喝完一瓶农药后因为没有当场死亡还怕不能死,便又跑出去跳到门前的水塘里,结果人刚跳下去就断气了。”

这就是我母亲可能的命运,它发生过,虽然我们都把它当成是上辈子的事。有过这些致命的漏洞穿插在人生中,象征着母亲婚姻、我奶奶的首饰,哪怕是被我母亲扔掉,也合情合理,我已经不相信有什么美丽的东西能抵得过死的意志,仇恨的意志。死亡本身也可能是一种美,并且显得纯粹而庄严。

我相信我母亲是真的欣赏过那首饰,它曾经给她带来了美丽的想象,让她的精神得以安放,我母亲擦拭那首饰,抚摸它身上的纹样时,比爱一个人显得更加多情。她擦拭一枚八十年前的月亮,就仿佛擦拭自己的一颗心。

然而有一天,她心中的漏洞越来越大,锈迹越来越明显,怎么擦拭都擦拭不干净的时候,她抛掉了那银首饰,趁它还没有将她的心灼烧出一个更大的窟窿时,她放弃了。

我母亲的自杀未遂,就像那银首饰一样,杳无踪影。没有人会去追问,至少我不愿意去追问。八十年前的月亮就是上辈子的事,它应该回到为它感到的幸福的人身边。

2024 年 12 月 6 日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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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a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现居东京,委托请联系: https://portaly.cc/philo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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