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求更多的新聞自由,並非要回到過去」:雞精式回顧澳門百年新聞自由史
作者:廖志輝(澳門學16號作者)
今天想問大家一個問題:澳門有新聞自由嗎?
澳門特首賀一誠最近宴請本地中文傳媒,清楚提到「特區政府承諾將一如以往,嚴格按照憲法和基本法的規定,保障新聞自由,」。
澳門有否新聞自由是個持續辨證的問題。但部份人認為這是個偽命題,因為就算在最自由的國度,如美國,媒體也因受政府部份稅收和郵費補貼,很難說有百分百自由。這種媒體資助政策在澳門亦存在。
且威權研究一般認為,在市場較細的地方,因為本地媒體缺乏競爭力,官方更能利用這類補助控制媒體。如果接受此論點,那麼隨著媒體補助額因澳門經濟上升而不斷增加,澳門的新聞自由必定「衰過以前」。
但事實真是如此?
不要忘記,在由殖民時期到回歸後的數百年歷史中,澳門分別經歷葡國獨裁與民主化、回歸過渡時期、以及現在的「一國兩制」。且又因擁有中文和葡文兩套官方語言,呈現不同的新聞傳媒系統。
再細想,就會知道故事並非如此簡單。澳門百年的新聞自由史,要比想像中曲折複雜。
兩位葡國學者Nelson Ribeiro 與José Simões,去年便出版關於澳門新聞自由的研究文章,利用官方檔案、數據與針對本地傳媒記者的訪談內容,嘗試精準(雞精式)還原與探討澳門傳媒和當權者的百年互動史,相當值得參考。
殖民時期:新聞是政治的延伸
回到澳葡殖民時期,研究者開宗名義認為澳門新聞難以擁有專業自主,僅是「政治行動的延伸物」。因為記者們面對的,是20世紀初葡國獨裁者Salazar的審查力量。
隨著Salazar在1926年開展本質上為國族與威權主義的「新國家體制(New State)」,新憲法也在1933年出台,明訂所有關於社會和政治議題的出版物,無論報紙或傳單,必須先受政府指派的委員會審查批准,以防出現顛覆性的公共輿論。
今天我們不清楚這個「緊箍咒」落在數千里外的澳門傳媒上,能發揮多少力度,但研究者認為,整體來說葡語傳媒要較中文傳媒承受更大壓力。除了因為語言親近性方便官方審查葡語媒體外,也因1966年親中共左派發動「一二三事件/暴動」後,中文媒體獲得更大自主權有關。
研究者甚至認為,此時期的葡國審查不存在於中文媒體,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1974年葡國發生民主化,本就受壓的澳門葡語媒體亦蠢蠢欲動。兩個與不同政黨連結的媒體陣營形成,一個是和葡國社會主義黨關係密切的Centro Democrático de Macau(CDM),創立了Democracia em Marcha(Democracy in Motion)雜誌和Tribuna de Macau週報;另一個是與葡國天主教民主黨親近的Associaciação para a Defesa dos Interesses de Macau(ADIM),亦分別創立週刊Confluência和日報Jornal de Macau。
然而吊詭的是,即使澳門的「邊陲」性質在獨裁時代較能逃離獨裁者的「緊箍咒」,這種性質在民主化後卻同樣不利改革,不少舊體制遺緒仍在殖民地殘留。
例如在民主化的同年,一個有權批准媒體補助的委員會在澳門同步成立;因政治原因將記者逐出澳門的事,到1983年仍有發生(當年五位澳門公立電視台(TDM)記者被逐);受政府聘用的寫手在本地媒體仍存在;而葡語媒體市場,即使已如雨後春旬般萌芽,規模仍相當小,一般報社只有2-5人。
然後一切在90年代中國和葡國進入談判回歸最後直路時,急速變化。
過渡時期:衝突、謀殺、補助制度
90年代澳門進入回歸倒數,新聞出版環境同時受議會民主化與新時代的不確定因素影響。
一方面,議會更積極支持新聞自由。1990年的7/90/M號〈出版法〉,保障了澳門出版自由與記者獲取資訊的權利;其中更曾討論成立一個以保證媒體獨立性、多元性和處理傳媒與民間糾紛的「出版委員會」,只是因無法在委員指派辦法上達成共識而胎死腹中。
此外,媒體補助也進一步制度化。1987年起每間報社、電台、電視台都能獲1.2萬澳門幣(USD1500)的出版資助。後來立法會在1991年對資助政策設定門檻,只有自付營運至少三年的媒體才有資格申請。
以上政策,讓澳門新聞業進入百花爭鳴時代。上面提到兩大葡語媒體陣營的報紙,因面對回歸挑戰合併為《澳門論壇日報》(Jornal Tribuna de Macau);新勢力也加入戰團,自由派媒體Futuro de Macau 和 《句號報》(Ponto Final) 分別在90年代初創立;另外還有屬天主教會的Clarim週報和《今日澳門》(Hoje Macau)。
中文和英語媒體不遑多讓。整個90年代華語報紙就有16份,外加由香港進入澳門的英語媒體《南華早報》與Hong Kong Standard。媒體市場相當擠擁。
考量到當時澳門人口只有約45萬,且葡語常用人口更只有1.9%(1996年人口普查),據研究者統計,澳門的人均擁有媒體數量,達到全球前列之位。
但這樣的數字不值得高興。
很大程度上,澳門市場規模無法消化與支撐所有新聞媒體,大部份媒體不靠銷量為生,而靠背後金主和政府補助支持。這些金主也不認為辦報有利可圖,而是,用學者們的話來說,一種「投資」,為那些媒體背後的本地商人與政治家,爭奪與擴大回歸前後的社會話語權。
這樣的新聞業難說是良性發展,新聞工作者和澳門總督的關係更是糟糕。越接近回歸,末代澳督對輿論的控制力越弱,加上權力真空期的群魔亂舞,葡媒越敢報導關於殖民地管治不力的負面新聞,甚至將這些內容轉發到葡國本土,澳督對此束手無策。
對於「不聽話」的媒體,如上面提到的Futuro de Macau 和 《句號報》,結果可能是無法獲得政府補助;官方與記者在法庭的攻防戰時有發生;而更極端例子,則是1999年發生在《今日澳門》編輯的謀殺不遂事件,該報在事後登報說到:
「在澳門,當記者寫關於...有權有勢的律師、黑幫、毒品交易、軍方交易、管治者或涉貪商人、政客打手時,都有很高可能性將自身置於危險之中…」
如此,90年代近十年的回歸過渡時期,澳門新聞業與官方關係,至少在葡語媒體上,是呈現越維穩越不穩的狀態。
那麼回歸後澳門的言論與出版自由既受《基本法》保障,新聞自由果真到來了嗎?
特區政府:新聞自由?
研究者認為,變與不變在同時發生。
不變的部份,因為澳門法律大抵繼承殖民時期,上面提到在1990年於立法會通過,保障記者資訊權的〈出版法〉,在特區時代仍然存在。
而殖民政府對媒體的出版補助亦被新政府承繼,資助額當然隨經濟發展增長,資助門檻也適當地由原來的至少三年自付營運期,升至五年,且如今只接受兩個官方語言,即中文和葡語的出版物申請。
但不變的,仍然是小市場下媒體對補助的高度依賴。大部份新聞媒體仍只能靠官方補助與官方廣告生存。至少在葡語媒體,發行量每次仍只有一千到數千左右。
當然,澳人治澳時代仍為傳媒業打開了一定空間,如《今日澳門》和《句號報》等具批判性的葡文報章仍然存在,中文媒體也有《論盡媒體》和《愛瞞日報》(後者已在2021年停運)。
然而,傳媒專業性仍是憂心問題。其中一位有著超十年資歷的受訪記者坦言:
「當編輯室可以聘請來自葡國、中國、馬來西亞,菲律賓、澳洲等地的記者,每間的專業性仍然低,且在編輯和老闆定下的編輯線上很少有話語權」
此外還有那些由國外新聞自由觀察機構發表,無法細說的年度報告...
如果從記者有否被頻繁起訴甚至被恐嚇的層面看,回歸後的澳門新聞業,確實要比回歸前更自由。
某程度的新聞自由沒有出現在80至90年代,殖民地民主化後的澳門,反而是一個被西方普遍視為愛積極「控制」輿論的國家治下時代,看來有點古怪。研究者卻認為合理,回歸後澳門官方對媒體的治理與中國對輿論的管控策略大致相同,因為中國政府為了解地方民情與渲洩社會不滿,也會刻意保有一定的批判聲音,從這個角度看,澳門的媒體判批聲音對執政者來說,可能也發揮一樣作用。
結論與反思
筆者也曾是澳門的傳媒從業員,如果要用相對短暫的工作經歷與近年澳門表達空間的實際狀況,評論本篇研究結論,確實是有所保留。但本篇研究者仍然提出至少兩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第一,關於已行之有年的媒體補助制度,外行人可能認為是不利傳媒獨立性。但對新聞從業者來說,要在如此細小的市場保有多元聲音(特別是外語媒體),補助制度似乎有其必要。
是必要之舉還是必要之惡,留待大家思考。
第二,回到澳門有否新聞自由的問題。在作出批判前,最好先了解過去,才不至於得出過於淺薄的結論。
而如果想為澳門爭取更多新聞自由,研究者在原文中最後一段話值得作結:
當訴求更多的出版自由,並不表示要回到過去的現實,或說是被回歸所斷;相反,這需要塑造一個新的媒體與國家關係,打破過去長期依賴政府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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