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方向的旅途
火车抵达天门站的时候,车厢里和平常一样熙熙攘攘,装满各色奇形怪状的乘客。但是车厢外的站台上,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站在站台上接车的着装整齐的铁路工作人员,也流露出一丝意兴阑珊。好像他们也为自己工作的车站的萧条状况而感到尴尬。这让他们每天煞有介事地站在站台上的工作,显得多余和可疑。我踩着车厢的梯子跳上站台,怀疑这是一列开往过去的火车。直接让我穿越到了抒情的80年代。空荡荡的小城站台上,只有我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就在我东张西望,考虑要如何抒发自己的不能自已的感情时,一个面容姣好,衣着时髦的少妇拉着一个小男孩,风风火火地从候车室跑出来,登上了这列即将离去的列车。她那扎眼的黄头发,曲线良好的屁股,一下把我从抒情的80年代拉回到现实中来,这是一个被时代淘汰的鸟不拉屎的小破车站。我大老远赶来,实在有点奇怪。
来到出站口,我有点傻眼,这完全是荒郊野外啊,坑坑洼洼的一条土路,还一眼看不到头。两边的田野里漫不经心的种着一些油菜花,还有很多很茂盛的荒草。我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的背包带,然后非常困惑的问自己,为什么跑到这个鸟地方来?插队吗?一个车站的工作人员站在我旁边,也很困惑地看着我,这个傻逼为什么一脸茫然的站在车站门口不走?是迷路了吗?当然他没有太多好奇心,只是不耐烦地等我离开,然后他好关上车站大门,这样他上午的工作就算结束啦。我当然没有迷路,只是有点心不在焉,这是伴随了我几十年的老毛病,对此我拿自己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我定了定神,然后走向停在车站前空地上的一辆脏兮兮的破旧中巴车。没有被泥巴和灰尘遮住的部分可以看出车身原来的底色是红色的。
请问这车到仙桃吗?
不到。
那这车去哪儿?
XX。
中巴车上卖票的中年妇女一口当地土话,她说了一个地名。但是我完全听不明白。当我还想再问清楚时,她很着急地让我立刻上车,他们马上就要走了。我有些犹豫,他们这辆破车要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去呢?卖票的中年妇女看我不愿上车,就很生气地对我说,那你就去坐“麻木”吧!让他们坑死你!她的这句话是她的车开走之后,我在黄土路上走了一段才搞明白的。实际上我没有听懂她那句南腔北调的方言,而是根据后来我的处境,才搞明白了她恨我不识好歹的那句话。这就是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我当时的处境是这样的,一群当地人称为“麻木”的三轮摩托,(北京人叫三蹦子)这群人一看到中巴车开走,就迅速围了上来。他们原来呆在树荫里抽烟或打盹,显然他们数年如一日地在这里生活,和周围环境完全融为一体,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他们突然从哪冒了出来。他们用一种可疑地热情提出要送我一段。不过我查看了一下他们简陋的交通工具,就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看我油盐不进,都很快放弃,呼啦一下又迅速散去。让我觉得他们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劳动人民。这让我感到满意,因为我喜欢和训练有素的劳动人民打交道,因为我也想让自己变得训练有素。顺便说一句,我不喜欢爱讲空洞的大道理的知识分子,他们无法掩饰的迂腐,让我觉得他们是一群不诚实的人,且喜欢自欺欺人。劳动人民就不一样了,他们会欺骗你,但是他们懒得骗自己,他们还没有学会用各种冠冕堂皇的东西来装饰自己的丑陋,他们是朴实的。这就是我当时的世界观。
当我一步一个脚印,但有点犹豫地走在黄土路上,还有一个不肯罢休的“麻木”司机一路尾随着我。他一直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劝我坐上他的车,他反复警告我,附近没有别的车了,走路你走一天也到不了市区。你的车能到仙桃吗?我问。一开始他含糊其辞,最后只告诉我能到市区。市区是什么鬼地方?我要到市区干什么?显然我也不是个好糊弄的家伙。这个不死心的“麻木”司机只好耐心地向我解释,这里没有到仙桃的车,我把你送到市区,然后在那里你再找车去仙桃。由于我已经领会了刚才被我误会的那位卖票的中年妇女,离开时留下的那句充满感情的方言的含义。所以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坐这种“麻木”车了。
我已经在这条黄土路上走了一段时间了,远处视线所及的地方有一排行道树,隐约能看见一条国道公路。那里应该能拦到过路的中巴车了。我原来有些忐忑的心情放松下来。回头望去,天门站的标志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妈呀!不知不觉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了?真是吓我一跳。而一直尾随我的那个“麻木”司机,渐渐变得焦急起来。他还在反复劝我坐他的车。我问他,坐你的车去市区多少钱?一开始他还是采用他惯用的老伎俩,含糊其辞不谈钱的事,只是反复让我上来,上来再说。然后见不太管用,我不上套,于是开口说一百二。我心里知道刚才中巴车的卖票妇女开价是七块。我已经懒得和他费口舌还价,只管埋头赶路。他有些犹豫地把价格降到八十,并自作主张地打开车门,邀请我上去。我轻蔑地一笑,虽然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劳动人民,但是你低估了你的对手也就是我,是一个比你更加训练有素的劳动人民。所以你今天注定是要无功而返的。这时,我们已经接近了这条黄土路的尽头,也就是和国道交汇的旁边。这个一直锲而不舍的“麻木”司机终于明白大势已去,我即将脱离他的包围圈,于是他带着一丝不甘地果断掉头离去。回到属于他们的伏击地点去等待下一次机会。而我已经突破重围,摆脱追击,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在路边有一座外表很随意的民居,门口立着一个木头招牌,上面有两个手写的油漆字“商店”。于是我确定这是一家小卖铺里,而不是什么含糊不清的地方。就这店里昏暗的光线,我向躺在躺椅上纳凉的老大爷询问去市区的中巴车的方向和时间,得到确认的回答后,我本想在他店里买一瓶可乐表示感谢,但是看着那过于寒酸的货架和包装可疑的货物,我怀疑他售卖的可口可乐是中国乡村山寨货,喝了可能会拉肚子。而我还要赶路,肚子不舒服会让我非常麻烦。于是我只能放弃这个想法,转而向老大爷多说了两声谢谢!老大爷豁达地点点头,然后躺下继续纳凉。感谢善良豁达的老大爷!于是我退身出来,耐心地站在路边等去市区的中巴车。
等待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短得多。很快就有一辆脏兮兮的破旧中巴车沿着国道,从远处驶来。没有被泥巴和灰尘遮住的部分可以看出车身原来的底色是红色的。它似乎和之前离开的那辆中巴车一模一样。我连忙招手示意。车在面前停住,车门打开,这回卖票的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性。请问这车去市区吗?卖票的中年男人用一种带着浓郁地方特色的普通话对我说是的。我很高兴听懂了他的话,于是立刻跳上车。中年男人让我在前排的一个空座坐下,然后他并不急着找我买票,而是坐在背靠驾驶员座位的小板凳上,继续吃他刚吃了一半的午饭。他把不锈钢保温桶放在发动机盖子上,一手捧饭盒,一手用筷子在保温桶里扒来扒去地夹菜。我看得出他的午饭吃的是红烧鸡,他一边吃一边很随意地把鸡骨头吐在一个塑料垃圾桶里。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看他吃饭的样子更确定了我的判断。我继续观察了一会儿,他在颠簸的中巴车上吃饭吃得很悠然的样子,然后我就有点失去耐心,他怎么不找我买票?我不得不打断他津津有味的午饭,递给他七块钱告诉他我去市区。中年男人腾出一只手接过钱,然后随手扔在发动机盖子上。过了一会儿,他数了一下钱觉得不对,于是从装钱的盒子里找出一个一元硬币扔回给我。这让我感到有点意外,然后才明白我刚才从火车站走到国道边的一段路程值一块钱。这个吊儿郎当的中年男人继续津津有味地吃他的午饭。
仙桃这个奇怪的地名,让人觉得轻佻,滑稽,还有点色情。仿佛仙桃的大街上都长满了像鲜红的桃子一样,水灵灵,娇艳欲滴的女人。或者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如又大又圆的仙桃一样的性感屁股。到底是什么原因当地人起了这么个名字?我带着这个疑惑在仙桃的大街上转了一个上午,也没得出个所以然。只是隐约觉得这也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地方,而我也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
我已经忘记是如何找到这所医院的,只记得我翻过一座小土山,穿过杂乱的村落,然后还神奇地走过一条独木桥。远远看见一座好像是被轰炸过的楼房,顽强地耸立着,露出水泥的原色,楼顶上还竖立着一面鲜艳的红旗迎风招展。这画面真太他妈神奇了!简直像电影里的画面一样神奇。历经艰险,我终于到达我的目的地了!瞬间我留下激动的泪水。当然这是我胡诌的,但是这种巨大的冲击感是真的,我问自己,我怎么跑到这个鸟地方来了?拍电影吗?
现实没有电影那样夸张的戏剧性,它直截了当,言简意赅。所以我也没有理由拖泥带水。我以最快的速度进入那栋危楼,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出来。它简陋的内部和它的外表一样让人不忍目睹。我确实来错地方了,不是我找错了地方,而是我压根就不应该来这里。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只能推说是命运的安排。但是这并不能化解其中的尴尬。这里的护士长得很丑,医生鬼鬼祟祟,病人更是惨不忍睹。一切都让人心碎。我实在不应该来这里谈什么业务。当我从门诊大厅出来时,看见一个面容姣好,衣着时髦的少妇正抱着她的孩子坐在一排长椅上耐心地挂点滴。而其他人则不太友好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好像我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得非常可疑。确实如此,我也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非常可疑。
现在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是一个医药公司的业务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医药代表。我知道我们这个行业风评不好,名声不佳,好像干得都是些来路不明的勾当。我在这里也不想做任何辩解。因为我一向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来路不明,形迹可疑的家伙。我认为你们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至于其他同行是否有其他意见,我就管不着啦。
现在,我正坐在一座漂亮整洁的现代化医院的医生办公室里,和一个女医生面对面坐着谈心。为什么把业务交流说成谈心?因为这位女医生呈现出一种非常放松的态势,而且越来越放松。她的目光柔和,语气绵软,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与工作状态不相称的慵懒,一种漂亮女人的慵懒。我这个人比较随和,于是配合她也变得软绵绵的样子。她虽然戴着黑框眼镜,但依然难掩秀丽的五官。面对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进行更放松更深入的交流呢?完全可以啊!我目光如梦,开始变得想入非非。这时,有病人推门进来问诊。我只好起身让座离开,而她也迅速恢复成工作状态,一丝不苟。这个女医生收放自如,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女人。你们知道,我喜欢和训练有素的人打交道。这是我长期养成的工作习惯。
火车,火车会晚点抵达,但是不会提前发车。我却常常错过发车的时间,或者为了发车时间而耽误一些事情。这是旅途和火车时刻表的生活。它带给我一些机会,也带给我无尽遗憾。我说不出其中的幸福,也道不尽其中的悲哀,就是这样。
后来的其中一天,我又一次风尘仆仆地站的国道边,从远处驶来的一辆脏兮兮的破旧中巴车,没有被泥巴和灰尘遮住的部分可以看出车身原来的底色是绿色的。我招手让车停下,然后向司机问,请问到XX精神病院吗?司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嗯,到!于是我快步跳上车。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司机让我凑合坐在发动机盖上。我勉强坐下后,司机又和我确认了一下精神病院的名称,确认无误后,让我给他四块钱。我扭身付完钱后,发现车上的其他乘客都用一种略带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认为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吗?还是我是一个不幸的疯子家属?不得不前往本市的疯人院寻求治疗。我想向大家解释一下,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好吧我承认,一个疯子正乘车赶往精神病院。
大家对精神病院可能有一些误解,认为里面的疯子又喊又叫,把铁栏杆摇得哐哐响,或者穿着束缚衣被绑在床上,发出杀猪似得嚎叫。总之看起来很吓人。但是真实情况不是这样,也许是服了药的缘故,疯子们大都很安静。安静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只是看起来有点傻傻的,会不停重复同样一句话,比如给我支烟什么的。
最后我用曾经写过的一首关于疯子的诗来结束这趟旅途,啊不是,这篇小说。结尾:
《我传给你一点精神病》
精神病院也挺无聊
疯子们不吵不闹
一点也不激动
按时吃药
然后走来走去
很平静地发着疯
医生的回答也很不专业
他对一个疯子说:
我一来,你就一直烦我。
这句话
很久以前
好像有个女孩对我说过
资历最老的医生
混在一群疯子中间
看起来在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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