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韓國本格推理小說才剛起步，台韓推理作品經驗交流：台灣推理作家協會 vs 韓國Elixir出版社

撰文｜哲儀（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祕書長）

交流會現場中韓口譯協助：邢素鎮（형소진，文學村 IP 開發組組長）

自2022年以來，台灣與韓國都製作了不少懸疑推理、犯罪刑偵類影視，如韓國的《模範計程車》、《黑話律師》、《黑暗榮耀》，台灣有《華燈初上》、《罪後真相》、《童話．世界》，以及3月底在Netflix上線的《模仿犯》，都是擁有口碑、期待度高的精彩作品。其中不少原創故事以及IP改編，在在顯示推理類型於影視市場上擁有吸引觀眾目光的實力。

2019年12月，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時任理事長冬陽與內容力公司合作，前往韓國進行交流活動，除了拜訪韓國文化內容振興院、韓國推理作家協會外，也造訪了文學村出版集團旗下的Elixir出版社，開啟台韓兩地推理文學的緊密聯繫合作，在Elixir的雙月刊《Mysteria》雜誌陸續翻譯刊載了涵蓋台灣、中國、馬來西亞的華文短篇推理。

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期間，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再度與Elixir進行了一場針對推理小說書寫、出版與閱讀現況的交流。台韓雙方相互了解彼此如何推廣推理小說的創作、出版與閱讀，分享兩地改編影視作品的跨界合作經驗，期許雙方對讀者習慣與市場趨勢的觀察，可做為突破限制及開創未來的契機。

➤進入正題前，當然要聊聊自己的推理魂

Elixir發行人林志虎是道地的推理迷，喜歡所有的推理小說，尤其最愛解謎類型（當上編輯以後就更喜歡了）。他坦言雖然在韓國解謎類型電視影集很受歡迎，不過小說方面目前和科幻、奇幻、羅曼史相比差很多，他認為韓國推理小說是需要雕刻琢磨的原石，而且很難預測日後這塊原石會成為什麼樣子。

雖然這個年代大家都強調國際化，不過身為讀者與編輯，林志虎希望可以發掘寫出與國際水準齊平的作品和作家，讀到韓國獨有的推理。他十分羨慕台灣有推理作家協會這樣的團體組織，可以持續為推理小說的閱讀與創作提供支持，私心期待未來有機會能找不同國家的作者一起寫一本跨國小說合集，就像《筷：怪談競演奇物語》這本由亞洲不同國家的作家一起完成的小說合集。林志虎覺得這本書很厲害，只可惜少了韓國作家。

Elixir總編輯金容彦謙稱自己海內外推理作品讀得不多，稱不上是「迷」，覺得自己對於韓國推理開發還有許多不足的地方。她也表示，雖然韓國最近推理影集當紅，不過這些影集精密細緻的謎團設定，多半靠揭露社會問題、結合社會議題來吸引觀眾，與「偵探或警察怎麼解謎、犯人用什麼樣的方式設陷阱」相比，更重視仇恨等人物感情方面的和解。金容彥認為這個趨勢看來還會持續，影集建構的關鍵在於運用各自不同、多元的方式呈現。

金容彦分享第一次閱讀陳浩基的《13.67》時十分衝擊，當時引介到韓國的中文推理小說並不多，事先沒有獲得作家或作品的相關資訊，卻被出色的謎團結構和成熟的筆法深深感動。她稱讚刊載在《Mysteria》的台灣短篇推理也非常優秀、水準很高，讓她讀得很開心，覺得台灣推理作家人數很多，可以不斷產出多元的題材作品，這點讓人非常羨慕。

➤如何帶動推理小說的風潮

同樣來自政府的支持，韓國文化內容振興院（KOCCA）與台灣文化內容策進院（TAICCA）針對文創產業的資金及專業支持發展，都是勢在必行且逐有成效。但是台韓在推理小說的閱讀和創作發展上，仍與日本、歐美等國有段差距，雙方如何看待現況並因應？

林志虎首先表示，振興院對於出版及影視等文創產業的關心和資金挹注當然不在話下，所以才會有這麼多文創內容可以向外輸出，但是對影視和出版的資金補助金額有落差，因此出版業者除了補助之外，也需要考慮到市場性、推廣性、讀者喜好等相關問題，去評估不同文學創作出版的損益。

韓國的出版社也會引進日、台、中國及歐美等地的推理小說，讓更多讀者和創作者了解推理小說在不同文化發展下的多元樣貌，以及帶出的不同社會議題。因為讀者能不能有文化共感，是衝擊市場銷量的現實問題，所以《Mysteria》雜誌創辦的目的，除了介紹世界各國的推理小說，也依據讀者的回饋與建議來導入更多作品，循序漸進、有策略地帶起閱讀推理小說的風潮。

韓國也仰賴各種推理小說徵文獎，藉以提高本土作家對推理類型的創作意願。不過，往往在某一種詭計使用或是特殊密室、謎團的故事獲得首獎後，後續的投稿及參賽者便會一窩蜂地參考，寫出類似模式的故事，使得徵文獎無法接續培育更多元的推理作品及人才。例如近期流行科幻，Elixir謎團大獎（徵文獎）收到的稿件多半是科幻解謎作品，雖然過去的徵文規則並沒有針對謎團的範圍定義做嚴格設限，但最近內部正研議是否需要針對謎團類型給予具體定義。

林志虎說明，Elixir本身的出版路線以解謎懸疑類型為主，不論國內或國外作家都會進行接洽討論出版，不像韓國其他類型出版社只偏重出版韓文或翻譯作品其中一方。Elixir目前已出版的知名作品有徐美愛《晚安，媽媽》、鄭海蓮《紅鶴》、金真英《有院子的家》（電視劇將於今年播出）、Hyung Chan Yang《睡不著的宮廷奇談》（暫譯）、Lee So Min《永遠的夜晚》（暫譯，電視劇製作中），這幾位作家的發展潛力都很高。

近幾年韓國出現了不少類型小說徵文獎，但能長久維繫的並不多。其中較具規模的有「教保文庫故事徵文獎」，是韓國最大書店教保文庫和知名影集製作發行公司Showbox、studio S合辦。和影視公司合作，主要是看重作品影視化的可能。

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則分享，台灣早年也多從日本、歐美等國引進推理小說，讀者興趣培養起來後，陸續有本土創作者藉由雜誌及電子平台發表創作、分享心得與評論，聚集同好間的討論熱度。雖然早期台灣的推理書寫較為生澀，有許多模仿、致敬之作，但經過多年的發展與文化交流後，本土創作開始多角度地全面展開，如今市場上可見到心理驚悚、歷史時代、浪漫愛情、敘述詭計、本格密室、仙俠武鬥、軍旅背景、奇幻穿越等特色作品，展現了讀者廣闊的包容性，使得創作者們樂意嘗試不一樣的寫作。

文化部、文策院等單位對於文創產業的支持也不遺餘力，針對各種文學獎及創作者提供各式補助。以台灣推理作家協會主辦的徵文獎為例，獎項已持續舉辦超過20年，收到的稿件來自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背景造就出不一樣的故事內容與寫作風格，加上台灣出版市場的多元性，所以在台灣看到的推理子類型五花八門、創作能量十足充沛。

更可貴的是，台灣本土推理小說在版權代理及翻譯工作者的努力下，已經成功跨出國門，例如《炒飯狙擊手》、《八尺門的辯護人》、《13．67》、《成為怪物以前》近期在日本、越南、韓國、俄羅斯等國售出版權。而徵文獎決選入圍作品亦陸續授權日本《推理雜誌》與韓國《Mysteria》雜誌刊載，慢慢在國際爭取到更高的能見度。

➤韓國：付費閱讀是理所當然的啊

當閱讀平台崛起、電子書接受度逐漸升高，出版產業的營運方向有何改變？推理類型創作者的書寫意願與故事發展模式是否會到影響？

林志虎與金容彦共同說明韓國的狀況：韓國的推理小說不管是閱讀或創作都還處在起步階段，大部分出版品來自徵文獎得主或已出道作家之手。新人作家若想出版推理作品，多數還是選擇參加徵文獎，得獎後才有較多曝光及出版的機會。

不過，付費閱讀平台盛行後，許多韓國小說家與漫畫家會將自己的作品放上平台，爭取曝光和圈粉，透過讀者付費閱讀，支持創作過程的日常花費。作家們若生活無虞，自然能有更多心力去設計故事，以社會議題或韓國的主流、次文化背景為發想，融合更多犯罪、謎團、偵察元素來撰寫。

由於韓國網路讀者已經度過接受階段，付費閱讀是理所當然的事。韓國網路小說和網路漫畫差不多都已經歷過爆發式成長，幾乎沒有過渡期。現在吸引閱讀的關鍵不在於付費或免費，而在於好不好看、值不值得花錢消費。沒有知名度的新人作家可能一開始採免費刊載，獲得一定人氣後再轉換到付費閱讀。不過這些操作過程每個平台各有不同。

這類付費閱讀、贊助個別作家的方式在韓國已逐漸被閱聽大眾接受，成為創作者和讀者雙贏的商業模式。出版營運方除了製作銷售紙本書籍外，也十分重視電子書的經營。電子書與紙本書的客群會有所區分，畢竟不同世代的讀者在閱讀習慣上還是有明顯差異。電子書客群主要針對年輕的網路世代，出版方在銷售策略上，會針對不同題材故事來畫分行銷重點，例如嘗試先出電子書再出紙本書，或者嘗試先在網路平台刊載後再出書，期待先期讀者的口碑造成擴散效果。

台灣方面，即使多年前網路小說盛行時期，都沒辦法讓多數讀者養成付費閱讀的習慣。創作者只能靠網路聲量與口碑爆紅後，才會有出版社主動接洽出版事宜。部分新聞媒體採行付費訂閱的會員制，但大多十分辛苦地在維持文章質量及閱聽人數。少數接受讀者打賞的平台，作者收入也很難據此維持生計。

目前台灣的網路小說，能夠爆紅、衝高流量、造成眾所皆知的現象級作品，較少是推理類型。畢竟在閱聽習慣講求快速致知的讀者面前，推理小說這類需要鋪陳埋梗、設計橋段、詭計逆轉的安排，很難要求讀者一篇一篇耐心追下去。網路小說讀者不會花上幾十篇的閱讀時間，等待作者更新，只為了知道凶手和犯案動機。

讀者閱讀習慣的轉變，是很現實的問題，也是推理創作者在網路平台經營的難處，除非在故事的每個章節段落中，巧妙安排有趣或與眾不同的線索與轉折，才能不斷吸引網路讀者的興趣。

➤讓IP回過頭帶動原作

台韓的推理故事IP結合影視改編的模式，是否受到市場歡迎？觀眾和讀者有什麼樣的反應與回饋？這類經營策略能否帶動風潮、增加書本的銷量？

林志虎與金容彦表示，在韓國，推理小說的發展仍在起步中，一般讀者可能還不清楚所謂正統推理的定義，但是對密室、詭計、殺人、懸疑、謎團這類故事的接受度與好奇還是很高，所以可以看到韓國影視作品中有許多犯罪刑偵的題材。

談到IP故事的影視改編，兩位韓國代表以Webnovel與Webtoon來說明，兩者對故事包裝行銷的操作相似，Webnovel平台還會規畫類型小說徵文活動。

2016年，第一屆Naver推理小說徵文的首獎《被提1992》（휴거1992），除了在2017年出版實體書外，還得到由韓國頂級電影投資發行公司Showbox製作電影的機會。作者曹章鎬因此受到更多出版社和製片公司的關注，隨後他在網路連載的小說《正義》（저스티스，2017），不僅出版成一套三本的實體書，2019年還被KBS翻拍成16集電視劇。

韓國在影視產業的發展已經日益成熟且國際化，所以在題材的選擇上自然更多元，從在地作品的改編到國際作品的接軌，都有專業人士參與及討論。但不論是文字、漫畫或影視作品，前提還是故事本身得夠吸引人，才能夠創造話題及市場熱議現象。

台灣推理IP改編躍上螢／銀幕的案例中，為了影視效果而調整與刪改原作在所難免，甚至由於製作人、出資方以各種影響市場接受度的考量下，將故事劇烈改動到只保留部分概念，非核心角色及劇情發展與原著差異甚巨。畢竟影視製作環境和文字出版過程十分不同，需要負擔與考量的投資與創作風險係數也完全不一樣。

能夠獲得成功的作品自然造就雙贏的加乘效果，但是有更多的案子是在初始媒合過程就胎死腹中。影視製作和文字出版的差距讓溝通合作的難度提升，往往在劇本開發階段就難以磨合。跨界合作本來就需要更多的討論與修正，對於故事呈現方式的異同更是要考量影視與文字的各別優劣去做調整，這一切都還有賴創作者的相互理解和腦力激盪，才能有更多靈光閃動的精彩火花。●（原文於2023-04-05 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