濫觴|第八章:他不愛我
劉銘翔嘴裡啣著沒有點上火的香菸望著我,鬍子、亂髮、失魂落魄。我靜靜注視著他,有種不祥的預感。究竟怎麼回事?接受我難道是這麼痛苦的事?為什麼你不乾脆拒絕我算了?也許我會萬箭穿心、生不如死的活著,但也好過讓你痛苦。
那是個涼冽的陰天,然而在沒有窗子的小起居室裡感覺有點悶。屋內是墮落的味道,太多的睡眠和罐頭食品,還有沒洗的衣服、放髒的地。我還沒等坐下來就問:「你沒去上班?」他一語不發,兩隻腳縮在沙發上,像個沒有自理能力的瞎子。
我開始收拾起來,把亂丟的髒衣服放進洗衣機。這時,他像忽然發現到我的存在,把啣著的菸摘下來,放在耳朵後面,然後淡淡對著走來走去的我說:「別忙了,坐下來。」
我有點氣憤的蹲到他眼睛前面,瞪著他說:「如果我讓你這麼痛苦,為什麼不乾脆拒絕我算了,我可以接受──」不知怎麼的他已經抱著我了,我聞著他身體的味道,眼淚湧出來。我聽到他說對不起,又說他會這樣跟我沒有關係。他讓我坐在他身邊,讓我凝視他思考的側臉,看他浮出一抹淡然又傷感的神情,略帶著蒼白的微笑,然後終於開口說:「這十天,我用來解決另一件事,這樣,我才能專心跟妳在一起。」
我沒問是什麼事,他打算告訴我就會告訴我。只是我沒有想到,他這麼做竟然是為了我。啊,我怎麼還能夠這麼冷靜,但心中的直覺卻讓我困惑。我知道他不愛我,難道是我錯了,他其實是愛我的,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腦中混亂地思索著,卻苦思不出一點點跡象。然而我願意相信他。但有一件事還卡在我心頭,不問我會受不了。我問他,如果今天是燕如,我姊,在這裡的話,那麼………他沒等我問完就說:「我找燕如,是因為我欠她一個道歉,但是她太激動了,我甚至沒有機會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我雖然很想知道他和姊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我更想知道的是:「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他嘆了口氣,目光逐漸呆滯,好像不準備回答我。然後他溫和地看著我,好像哄小孩似的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嗯?」不要胡思亂想──這是他沒說出來而我在他眼裡看到的話。
他洗澡、刮鬍子、換衣服,把自己打理起來,除了神情有點憔悴和心不在焉,大致上跟我心目中以前的他看起來一樣。
我問他我們去哪裡,他說隨便走走。下樓過馬路的時候他牽起我的手,我心跳差點停了,差池了一兩秒鐘,就又猛烈地撞動起來,好像要把胸部撞開來一樣,連喉嚨都感受到強勁的震動。我跟著他,巨大的幸福感讓我失去理智。我覺得他即使不愛我,我們還是可以試試看的。這麼想的同時,我心裡有一個聲音叫我去感覺他的溫度,正視他的情緒,面對他陰鬱外殼下的心事。然而我只是靠近他,讓他摟著我前進。
我們走進國父紀念館,在陰天的冷風中他抱著我,抱得那麼有距離,他的手涼涼的沒有表情,他偶爾看我的眼睛也像死水般波瀾不興,他專注在他沉默的世界裡,好像在跟我逢場作戲。我實在不願意這麼想,但我幫不了我自己。
劉銘翔,我叫他,劉銘翔,我又叫他。他把無神的目光轉向我時,我撥了撥他的頭髮,撫摸他的臉,說:「你真的願意跟我試試看?」
他點點頭。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麼深那麼美的一雙眼睛,「我真的不希望你有一點點勉強。」
他微微笑著搖搖頭,然後在我唇上輕輕啄一個吻。我眼睛一熱,淚又急又猛地奔了下來。我感覺到了我的幸福,活生生,熱乎乎,又輕飄飄的,很不真實。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我們密集的約會──吃飯,看電影,散步,接吻──情人間該做的事我們幾乎都做了,只除了做愛。對一個沉浸在愛情瓊漿的女子來說,當然對第一次的做愛是充滿期待的,甚至在對它抱持著那麼強烈的憧憬之時,任何風吹草動在我看來都順理成章,然而他卻偏偏錯過了。
有一個禮拜六,我約了大家吃晚餐,爸、姊和軒軒、俞榮和馬觀三,劉銘翔跟我負責採買兼下廚。我不想讓身邊的親朋好友覺得我交了男朋友就忘了他們,另外,我覺得我們也應該要和解了;既然我很幸福,為什麼不讓他們看看呢,而且我更希望他們接受劉銘翔,讓他加入到我們這個相親相愛的大圈子。
大家見面的時候看起來都很開心,雖然我看得出來姊和劉銘翔之間還是有點尷尬;馬觀三的友好彷彿是努力裝出來的,有點不自然,表情很淡,話不多。倒是俞榮很貼心,與我同心協力的炒氣氛,好在有爸和軒軒的自然配合,場面才沒有冷下去。
八點多姊和軒軒就先走了,爸還跟我們混到快十點才離開,我看馬觀三好像很累,劉銘翔整個晚上說不到十句話,只有俞榮跟我一搭一唱的,現在我們都沒勁了。那晚,我本來應該送劉銘翔下樓,讓他自己回去的,可他卻要求我跟他一塊走。我上樓換衣服拿東西,手不聽使喚的抖。出門前,我故作平淡的轉頭對俞榮說:「我送他回去。」然後像躲什麼似的趕快穿鞋關門奔下樓。
這是我和劉銘翔交往以來,第一次在他那裡過夜。
因為陪爸喝了點酒,我們倆都有點微醺。等他洗澡的時候我試圖冷靜,畢竟我不是孩子了,第一次總歸是要來的——天啊,我是如此幸運,第一次就獻給了夢中情人——然而,實際上我快喘不過氣來了,手腳冰冷卻渾身發燙,我猜我有幾秒鐘處於休克狀態又醒過來。接著,他來了。濕髮,裸著上身,樣子有點疲憊,但並不阻礙他游向我。雖然我覺得我們應該先說說話培養情緒,或者來點音樂、燈光什麼的,像電影那樣搞浪漫,但其實我很清楚我們沒有話說,浪漫好像要等轉世來生才有。我有點失望,卻也慶幸自己擁有那麼多。我想,那些身外之物都沒有他重要,擁有他才是真實的。
電光石火間閃逝無數念頭,而他這時已拉滅了燈,俯下身來抱我,嘴唇有點遙遠地吻上我,雙手在我因為緊張而僵硬的身體上禮貌地摸索。我從直板板的回應到熱烈反撲只有一會兒,然後便徹底淪陷了。激情中我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沒有發現到他缺少了那種忘情的激動,也沒有感知到他靈魂中心的冷漠。我只是以我的全部在渴求,因為我顯然需要這份折磨。黑暗中,我感到身體在膨脹,覺觸在膨脹,視野無限擴張,一切都像有了生命,而我就要跟這生命結合了。
當我終於把身體柔軟地張開,邀請他連人帶心攻陷我時,他卻在這臨危一亂中懸崖勒馬地停住了。
「妳是第一次?」他瘖啞的嗓子像老人,在暗中聽來很叵測。
我本想開個玩笑說:「第幾次有差嗎?難道你怕了?」可我卻靜靜點了點頭,不確定他看見了沒有。
在這無言而生動的困惑中,我等著,等著。然而他始終沒有下一步。他偏著臉死在我身上一樣,卻在我觸碰他的瞬間突然崩潰了。他洶湧的淚水濡濕我的頭髮,身體像個受冤屈的孩子那樣抽咽地哆嗦著,我抱緊他,任他飲泣或嗚咽痛哭我都不放手。我噙著滿眶的淚,一閉眼如急雨直落。
我們就這樣躺了好久。
然後他掙脫我坐起來,在黑暗中沉默著。
我起身穿好睡衣,走進浴室洗臉,擰了條濕毛巾帶出來給他。
他把臉埋在溫熱的毛巾裡,啞著嗓子跟我說對不起。
我拉開我床頭這邊的小夜燈,聽見一聲好深的嘆息。我看著他,等著。我的眼睛、表情、整個身體的姿勢都在問為什麼。他聽到了,就是不看我。
「看來我們是沒有希望在一起了。」我心灰意冷地轉過頭,眼睛又脹又熱。
「對不起,是我的錯。」
我搖搖頭,一個張大眼不讓掉淚的微笑出現了。我斜眼看他,把流到中途的淚抹去了,可它們還是狂湧出來,那麼急又那麼沉默。這時他終於轉過臉來看我,他混亂的眼睛裡藏著熱烈的痛苦以及寒冷的挫折,那麼灰心又絕望地注視著我。我用眼神鼓勵他,沒有什麼大不了,我可以承受的。他被我的神情逗出一絲苦笑,搖搖頭。但他終於還是開口了。他說他厭倦了他的人生,不想再這麼荒唐的活下去了,他覺得我很適合──適合?我想是因為他不愛我,也不討厭我,而且他知道我愛他,這些都是維繫一段長遠關係的基礎──他又說:「我不是有意要傷害妳的,我真覺得可以跟妳開始新的生活。」
「但是不愛我。」
他低下頭,像甘心受罰的孩子。接下去,他又試圖分辯說他沒有不愛我的意思,他相信時間可以彌補缺少的熱情,愛情是可以培養的。
「但為什麼是我?」
聽到我突然這麼問,他茫惘瞪著前方,啞了。怔忡了好一會兒,他才有點心虛的說:「因為妳愛我。」
他的回答證實了我的猜想,比不回答更慘。所以我應該感到榮幸嗎?因為你選擇了我。但我什麼都沒說,眼淚好像乾了,可他在我心裡卻模糊了,四周像流動的一灘爛泥,我陷在裡面,是該滾一滾還是跳起身就走。我渾頭渾腦的一片空,好像什麼都恍惚了,只有那結結實實的五個字:因為妳愛我。因為妳愛我。因為妳愛我………所以他不愛我,因為我愛他。這個跳躍式的結論真的好無厘頭。我都忍俊不禁想大笑了。
四下裡一片沉寂,在沉沉的沉沉的寂靜的寂靜的縫隙中,我不知不覺站了起來,木然,甚至機械地穿好了衣服,拿起包包,深長地凝目地注視著他,彷彿過了有一百個世紀那麼久,我才滿心作痛的把壓在心口上那句簡單的話拙拙地說了出來:「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說時,眼淚又滿了上來,但我沒有去擦它。「再見。」
他不吭一聲就讓我走了。
我恍惚來到夜深的街上,望著茫茫的馬路,垂死的想著他不愛我。接下去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還有心情哼歌,哼著哼著,我激烈地哭了,我發現我淚流滿面的唱著莫文蔚的歌:他不愛我──他不愛我,牽手的時候太冷清,擁抱的時候不夠靠近。他不愛我,說話的時候不認真,沉默的時候又太用心。我知道他不愛我,他的眼神說出他的心……他不愛我,儘管如此,他還是嬴走了我的心。
我唱得忘情,也哭得忘情。
突然一片刺目的強光和鑽心竄耳的噪音壓上來,掠倒了我。一陣天旋地轉的震撼把我拋上天又摔下地,身體像被打散又重組,然後一切歸於死寂。
喜歡我的作品嗎?別忘了給予支持與讚賞,讓我知道在創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續這份熱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