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应亮 | 有一种创作冲动驱使我拍电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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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亮,中国独立电影导演,1977年生于上海,曾获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奖和卢卡诺影展最佳导演奖。2005年,他在自贡开始了他的第一部长片《背鸭子的男孩》。在后来的近20年里,应亮的创作从未停止,而他的身份与视野也随着他的电影不断变化。
在这次的访谈中,我们和应亮导演一起回顾他早期的三部长片和一部短片,也聊到他如今对拍电影新的理解。
PART1
《背鸭子的男孩》
乡村男孩徐云在收到父亲给家里一千元的汇款后辞别母亲进城,他要带回六年未见、在乡邻口中传说又组建了新家庭的包工头父亲。因为没有旅费,徐云背着两只鸭子上路了。徐云在长途车上结识了仗义的疤脸汉子,后者安排徐云入住被查封的空房。城市的大街上,到处可以听到围绕汛期的预警与报道,徐云被赶出空房带到警局,一名警察不忍他被街头青年欺侮,带领徐云在自贡市寻找生父,不久,警察和疤脸汉子一样也遭遇不测,而徐云终于找到了父亲的新家,此时的父亲,正为失败的生意而遭受债主的纠缠……
Cathayplay: 背鸭子的男孩第一个镜头就采用对视镜头的设计,您为什么在这之后几部片子里面都采用这样的设计?
应亮: 肯定是有意的。先说被动的原因,是因为大多数的场景处理和对于景别的运用都是整体上比较遥远的。这个是在一开始在当年比较先入为主设定的一个风格了。这个风格当然有受到当时一些电影的影响,同时也和自己对于所拍的题材,所处的城市的感觉有点关系。
如果要说的也比较容易让大家觉得懂的话,就是对于所谓的戏剧的理解,就是在一个表达上当时比较采取一个外冷内热的方式。
冷就是这样一种比较遥远和静态的状态。在这样的一种已经有了风格,现在后来我拍片未必是这样,可是当时是这样。在这样的一种前提下,就会思考说电影的出场,人物的出场会怎么样做一个平衡,或者说做一个让观众可以比较快速认准。
还有就是说情绪上的东西是什么?因为到后面就基本上把情绪全部都藏起来为主,基本上是这样一种。就是你说的这三部片尤其明显,因此会比较刻意。这个刻意你可以是贬义的理解,也可以中性也没所谓。反正对我来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自己也很多时候未必能非常的准确把握到当时的一种选择心态,或者已经淡忘一点点了。反正就是这样一个从被动上来讲,有这样一个整体的设计和平衡的考虑。今天回过来看也算,今天我现在的角度来看的话,也觉得挺好玩的。
因为首先这三部影片并不是那种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比较通俗,或者人物和情节之间有很多张力。我说的这种不一样指的是这个不是商业片。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开场玩一下这样的一种景别和这样的一种和观众直接对话的方法。
这之间其实挺悖论,但是好像又有一种整体感。
这种玩也是因为没有负担,没有投资,就是那种所谓的商业目标的投资,用的也是自己的资源,也没有那种要跟很多人沟通的成本。
最起码在当时的那几年的创作里面,更多的还真的就是自己想,然后比较走运,拍了一部以后也得到一点认可,就有一些很小的资源。就你说的这三部片都是十万以内的制作经费了,最终也都是主要是在一些电影节上放一放。用今天我的眼光来看,它都没有太多公共流通的企图,所以总体的都还是轻松的。所以用一个是中性的,用也是一个随便的态度就可以决定说那我就试试这样开场。
我刚才提到的某一些风格上的决定,很多时候可能真的就是出自于一种直觉和判断,或者更诚实的说受到了当时电影导演比如贾樟柯,塔可夫斯基这些人的影响。 我那个时候也从学生时代刚刚结束出来,都是带有一种探索的好奇明白。而且怎么说呢?就是电影这个媒介对当时的我来讲是比较执着的,或者说几乎是唯一的理解。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我在形式美学上有很强的一种企图心。
Cathayplay:我很好奇您这个片子是在自贡生活的第几年开始拍摄的?
应亮:我2000年去到自贡,第一次。背鸭子的男孩是2004年,05年上映。04年夏天开始的,差不多四年。
Cathayplay:您这部片子的地域属性很强。
应亮: 那是因为我在自贡接触的人都比较多。现在是我太太了,那时候是我女朋友,她的家在那边,我基本上在那边长期生活,认识了好多好多朋友和她的家里人。
有两点,今天想起来都还必须要提的。
第一点是我是外地人的眼光,肯定当地的信息对我来说是比较新鲜的。我的角度跟本地朋友肯定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这种发现的快乐肯定是不停刺激我的,当时我离开家乡出来生活已经比较久了,因为我大学是在北京,就是在外面的时间都挺长的。我算是一个喜欢跑来跑去,然后假装在一个地方,好像是本地人样子的人。
这种需要可能电影满足了我,因为我有一个电影的眼光,那么这样的一个讲故事和视觉去发现讲述,甚至于这样的一种自我沟通的过程还是对我挺重要的,就是人生成长。那时候还挺年轻的,26,27左右,因为那时候人也还很多不成熟的地方,然后也有很多困惑。正好因为这个陌生的,相对来说我又有一个电影的思维和视觉习惯。两相结合以后,当然创作肯定是一个比较好的出口了,就是给自己一种也是成长的机会。我不好说拍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让本地人很满意的。当然我有很多本地观众,然后本地朋友也有很多给我反馈,也都挺喜欢挺惊喜。
可是又过了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也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去那里了,我不是很肯定,但是我有一件事情还是肯定。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原因,我肯定跟本地朋友所表述的家乡有不同,就是那个电影里的城市和人关系之类的。
有些东西可能是他们都比较习惯了,但是我就觉得很有值得去把他电影的记录下来的理由了。
对我来讲,无论是说第一部电影里面的涨水,或者说每部电影里面可能都有的灾难,这些东西肯定对我来说是比较刺激的。
就这些东西,我电影要做的事情是把它戏剧的东西日常化。把虚构的人物再和这些环境结合起来,看看是不是有一种可能性讲出某种故事。这个就是我当时做的一些事情。其实今天的眼光看当年还是懵懵懂懂的,因为用今天比较理性的眼光看,经过那么多年,就是起码这三部片还有慰问这部短片用今天眼光看都算Docudrama(纪录剧情片)。
Cathayplay: 您刚刚说到本地人其实觉得很日常,但是您觉得很新鲜的,比如说那些涨水,一些灾难的东西?
应亮:除了这些特别外化的,也有一些细节的,即便是一些叫卖,一些自贡人的性格嘛,就是非常的好玩,有点喜剧感。或者一坐下来就谈各种做菜的事,口味,但是对我一个外地人来说,这些都是明白非常有意思的题材。
Cathayplay: 其实很多人他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都从他自己的故事,甚至从他自己的家庭开始。但是您其实反而选择了一个更新鲜的视角。那个男孩跟您的身份应该是很不同的吧?
应亮:情节题材包括人物,基本上都是在本地生活,然后东听听西听听,包括自己写作,一点一点这样的虚构出来的。
当然有一些是有真实的原型,比如说里面做生意的爸爸或者破碎的家庭。然后再加上工作方法,几乎是一边找演员,一边跟他们沟通,慢慢从他们身上又找到一些剧本的内容。
有些是他们亲身的故事,有些是他们间接经验身边朋友发生的坐下来聊天。
也有一部分也是准备阶段在看场景那么建立电影空间的过程当中,被空间刺激而出现的情节,这些部分是本地的材料,本地的刺激元素,再把它戏剧化,某种程度上把它用故事的方式虚构出来。
这些东西跟我原生的背景家庭确实都没有什么关系。更多的可能跟我有连接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情就是探索跟讲故事的过程。这本身就是我在那个人生阶段我自我成长的一个过程。这件事情肯定是有关的,因为我这个总体上来说,还都特别是在那个年龄都是很不成熟的,都是在不停的变化成长中很不稳定的。幸好有一个创作的机会,所以这些创作出来的过程也好,作品结果也好,都是我成长的一些记录。
第二就是,无论如何,我起码在背鸭子的男孩里面还是放了我自己跟父亲的一些经验。这个经验也是非常残酷,同时也能投射出我童年的很多记忆,无论是孤独、仇恨,这些都是有的。这些东西当然在我真实的原生家庭关系里面并不是这样的情节,然后也不是这样的一种处境,可是他的感觉我记忆当中的情绪都是真实的。
Cathayplay:既然您刚刚说到这个投射的父亲经验,我也想从这个剧本的角度跟您探讨。这部电影给我的感觉,就是这个男孩进了城之后,他好后经历了三个“父亲”。
应亮:是。一个旅程式电影,那么在当年第一部作品的时候,相对在结构上比较容易把握。因为在此之前其实没有写过长篇,这个我很坦白的从技术角度,一个90分钟以上的长篇,到底什么不该写什么一定要写,其实是很不肯定的。
我记得就是原本剧本里前20场戏都已经拍了。剪的时候其实可能只用了一场之类的,就是一开场现在就已经是他要走,我拍了不少村子里的事情。
当然这是导演的决定,那这个决定今天看当然是对的。在当年的话,因为没有判断力,也比较豁得出去。第一部片拼了命的也要把它拍出来,那么拍出来前20场戏可能只用了一场作为开头。这个当然也是当年的一个比较狠的这样的一种心态。
我想说的是我当时没有长篇创作的经验了,到底怎么去把控整体的讲故事?这件事情是一边拍一边学的。那么在旅程上面,这一个主要的贯穿人物,他如果遇到三个不同的成年男人,那么相对来说也比较容易整理。相对来讲这种相遇分开再相遇别人再分开。这种在组织上来说,对当年我写作上没有那么复杂,这是真的。
所以背鸭子的男孩可能整体上也有一种比较单纯的感觉,这都不是无心插柳,或者说也没有太多方法,在经验基础上有缺陷的时候就这么去做了,这种做是有意图的。
Cathayplay:谈到“父亲”这个角色,这部戏里写的两个人物,流氓和警察都和主角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您对这些人物并没有处理地很脸谱化。
应亮:就今天来讲人物要写的比较立体,应该是一个常识。 这个是一个理性驱动的事,尤其是主角是一个小朋友。那么他性格总体上来说没有那么复杂,其实已经避开了这个问题了,一定会导致于我会去思考,从创作的角度,那几个比较主要的配角会不会有一些不同的侧面。
我觉得这三部片都有没有解决好的一件事情,就是主角性格的多面性。我觉得他没有一个character。今天眼光我现在可以这样来理解自己,但当年不能的,这三部片都有这个情况。
那么落实到背鸭子的男孩的话,这个小朋友他天然也没办法写的非常立体。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情况,因此那个时候就自然去考虑配角,让们他出彩,包括在casting的时候也去选怎么样不同的样子的人的表演风格。虽然他们都是非职业演员,但是在选试戏还有拍的现场的时候,都是尽量挖掘他们身上的不同的地方。
PART2
《另一半》
在律师事务所做书记员的小芬,整天用她的笔记录着这座西南地区发展中城市里各色女子所遭遇的一切。而小芬自己的生活也很没有安全感:同居的男友忽然失踪了,可能是卷入了一场凶杀案;她的妈妈、她的女性朋友也一样过着没有依托的日子。
Cathayplay:另一半里面其实你用了大量的非职业演员去表演重现采访的这个过程。您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
应亮:今天来看的话,当时更多的是一种创作冲动驱使的,那么确实非常快速,想把自己想拍的东西都拍出来。那里面也包含着对于当时所关心的社会问题也好,或者对于自贡这个城市的这样的一种热情,就这些东西都压抑不住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拍完了第一部以后就很快想拍第二部,基本上就是刚做完(背鸭子的男孩),就做了第二部。
你提到很多人物进入这个电影,然后每个人都像匆匆过客,在表达上当然是这样一个特征,那么当然我们可以从这种形态上读出我想呈现的一些主题。
这个主题是就是不同阶层的性别,特别是女性的问题。然后众生喧哗,非常吵闹,可是不可否认它也是当时在创作中有一种直白的特征以及一种比较直接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罗列出来的愿望,那么这个都是不可回避,尤其站在今天我重新来反思的话,它一定有不足。
Cathayplay:您可以谈一谈寻找这么多非职业演员来表演的经验和想法吗?
应亮:这些他们所提到的文本有一大部分来自于当时做的田野调查,那么那个时候是有一些身边的朋友在律师事务所工作,那时会听他们聊,甚至于去他事务所,因为有兴趣就接触他们的同事,然后也提出说能不能看一些他们的档案,那么我也没想到这些事务所也没有太多保密的这样的一种意识,或者是因为是朋友的,然后就可能比较尊重创电影创作者,反正就是说那你就看看,我记得好像是不要复印带出去就好了。
所以就花了比较多时间留在他们的档案室看好多东西,那么有好多资料是那个时候记下来的,那么就觉得这些案例意外的很多事情,那么这些事情原来都在身边存在,而且在一个像律师事务所这样的小空间里面每天爆发。这些感觉也对我来说挺刺激的。也因为这些东西的驱使,所以是非常非常快就把这个剧本写完了,甚至用今天眼光来说,就是一个比大纲详细一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剧本这样的一种形态。
那么他们要说的话当然基本上都有,可是到了现场还会再改了,或者再发展了,然后我没记错的话,其中有一些是拍摄前的文本,也是请律师有看过,就当时的律师让他们给一些意见。现场甚至于有一些接话的人也是职业律师,真的找来这样的人在现场听一听,看一看。
Cathayplay:一般来说,一场戏您会花多久的时间去拍?
应亮:那个时候我的导演方法是比较喜欢调度,他就一定需要一个整体,每一个细节都要相对配合。包括天气,表演技术,那么又没有太多资源,我们所以就会花比较多时间,包括演员一遍一遍,就是那个时候我没有采取很多 Rolling (开机)之前的排练,更多是直接rolling(开机),然后就先简单排好 rolling(开机) 之后,然后一点一点拍,一点一点调整。
那个时候我没记错的话,拍到 20 个 take 以上也是经常的,尤其是有的时候一个镜头可能四五分钟的长度,那么如果是 20 个take就已经 80 分钟了。我在那个时候没有太多自信的,就是对于演员控制整体把握,然后这种不自信一部分原因也是资源(有限),所以会有的时候并不是自己非常肯定的时候还会再拍,当然我是指再拍多一个take(镜头)。
但是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做法也是一种导演的方法,而这种导演方法更多的是让演员已经不会再专注于演的对不对了。因为真的拍到 10 个take(镜头), 20 个 take(镜头)以上的时候,其实他们的状态都已经因为疲劳。太多次的重复,已经没有那种很关注说我好不好,说的对不对。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未必理想,以及如果我现在未必采取这些方法。
Cathayplay:如果放在现在,您会有哪些调整?
应亮:现在我采取的指导演员方式都不是这种,就是更多的会顺着演员自身的一些经验,一些他们的本能的行为语言特征,然后也会更多的用一些暗示的方法也好了,或者一些游戏的方法也好了,帮助他们能够相对轻松进入的。
Cathayplay:我在您的这个片子里面,我能感觉到就是新闻播报这个城市的一个变化,好像这本身也变成了一个角色。
应亮:一定也有被动的原因,就是直接用这样的语言相对比较便捷,它的成本低,这一定也是有的。那么取巧的方式也正好配合Docudrama(纪录剧情片)的风格,也让它显得比较舒服。那这些都是走运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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