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镜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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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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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她。

小时候,父亲需要外出工作,赚钱养家。母亲像大多数家庭妇女一样留在家里照顾我们。

母亲爱美,不擅言辞,不喜表达。记忆中,她总是淡淡的。忙完家务后,只是静静的坐着,或站在门口,望向远方。我与她很少像别的母女一样亲密互动。除非涉及底线和原则,否则她从不过多干扰。这一方面给了我很大的自由,但另一方面,总觉得与母亲有距离。

小时候,去同学家玩,会羡慕同学的母亲宠溺口吻下的训斥。同学调皮的回应,放松而可爱。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是我与母亲很少有的。母亲从不训斥,只是照顾好我们的生活,提供必要的条件,让我们可以吃饱穿暖、上学。其他的任由我们发展,倘若有需要沟通的,她会开启言简意赅,严肃的谈话。除开生活自理方面,母亲似乎从未把我们当作小孩。或许是因为母亲的放养,我们的学习都很自觉,成绩优异,一直没让她操过心。

小学的时候,有诸如“我的XX”的作文题目,我写过“我的爸爸”“我的班主任”“我的好朋友”等,但从未写过“我的妈妈”。因为这对于我来说,妈妈很模糊。我无法描述我与母亲的感情。小时候,觉得母亲特别,但又冷漠,我说不上来是否害怕她,但心里对她既敬畏又有些怨气。我并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因为爱美,母亲每天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大方,在有限的经济条件下,打扮得体又优雅。这吸引了一些邻居朋友,常过来喝茶聊天。但即便是聊天,母亲大多数也只是听对方说,或者说,对方在她面前会有较大的表达欲。因为她通常只是安静的听,微微笑着,但不参与她们聊的八卦里去评判任何人。妇女们觉得与她聊天是安全而舒适的。所以经常过来。

唯有一次,她参与了评判。不知哪个妇女比较起了我和另外一个小孩,母亲突然有些急了,回敬说“你拿她跟我闺女比,那简直是簸箕比天。”我当时正坐在外面院子玩耍,听到母亲提高的音量,心里既震惊又开心。

原来我在母亲心中是这样的!

再长大一些,有天晚上,母亲忽然唤我跟她去村里的裁缝家。我以为晚上天黑,她想让我陪她去裁缝家定制衣服。结果,定制衣服是真,只是她是为我定制。裁缝是个女人,她和母亲一样爱美,只是风格不同。裁缝走的是亮丽鲜艳风,经常是很多个鲜艳的颜色堆砌,而母亲一直是大方素雅型,身上的颜色一般不超过3种。

“小女孩嘛,给她穿亮丽些。”裁缝在我身上量尺寸时说。

“颜色不需要太艳,花纹可以跳跃些,比如你旁边那青绿色的斜格子纹就挺好。做个A字肩的裙子出来。”母亲坚持己见。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条定做的裙子。裙子刚好到膝盖上,清新的绿色,配着精致的格子纹路,配上A字肩,还有飘动的肩沿,完美地衬托出了小姑娘的灵动,青涩,可爱;个性但不张扬,时尚但又极简。但我只穿过一次就收进衣柜了。因为穿着那条独具一格的裙子在校园,显得格外高调和显眼,回头率高,同学们目光聚集,让我不太适应。

母亲并没问我为什么就不穿了。只是猜出了我的心思。依然没有任何沟通,过了一周,母亲又帮我买了一套纯可爱风格的短袖短裤套装。袖子是淡黄色的,衣服是蓝色的大钻石线条的格子。从此后,我经常穿着它。因为穿着它,虽不如那条青绿色格子裙那么惊艳,但是普通的好看,让我感觉安全。那条青绿色的格子斜纹裙子被我收藏到了高中。

因为与母亲交流少,我自认为她并不了解我,而我也不了解她。我很想靠近,渴望与她连接,但却无所适从。后来,去了远方求学,再也不用跟母亲相处。这一份无解的感情也被抛到了脑后。

直到工作后,接触到了几位合租舍友的母亲。才再一次深深的想起她来。与舍友的母亲们相比,我突然好像对她的理解更多了一些。

”我很羡慕你有一个这样的妈妈,任由你发展,从来不干涉。”舍友冰冰说。

“我也是很羡慕。我从小到大都在和我妈妈吵架,她进我房间,从来不敲门的,到现在依然如此。我们都吵了几十年了,依然无法相互尊重。” 舍友娜娜说。

那一晚,我们各自聊起了自己的母亲,聊了很多,聊了很久。起因是娜娜的母亲忽然驾到,只是因为怀疑她与男友住一起了。

“你从来不相信我。”娜娜在送她母亲去酒店的路上,突然崩溃大哭。

“你这孩子咋这么没良心。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安全。不然我坐一天的车过来探望你干嘛。”她的母亲愤怒的反驳道。

剩下的路程,基本都是娜娜的母亲在骂骂喋喋,数落娜娜不懂事。

我们一致坚持让娜娜的母亲住酒店,也是考虑到娜娜的情绪。我们知道可能会崩溃,只是没想到崩溃来的那么快。

“我妈不像娜妈那么强势。但她什么都听我爸的。要不是我小姨,我可能早就没书念了。因为我爸就觉得女儿迟早要嫁出去的。读那么多书干嘛。”

“而我妈平时好像对我挺好的,但在关键时刻,她永远是站我爸的边。”

“这让我觉得非常失望和受伤。” 

……

冰冰一口气说了很多,似乎想将压在胸口的不解和不满都宣泄了出来。这也解释了她一直想逃离原生家庭的根本原因。

她们让我多聊聊我妈妈。我沉默了。除了她为我做的印象深刻的几件事,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描述她。

直到她后来生病。我急忙赶回去。亲友们陪着父亲将她送到医院的。刚赶到那天晚上,安顿好后,我请亲友们一起吃了个饭。吃饭闲聊时,我感觉对母亲又多了一份理解。

“你妈挺不容易的。有假就多陪陪她吧。”其中一位叔叔说。

“是啊,她挺要强的一个人。小时候成绩很好,远近皆知。但因为家里太穷,孩子又多,优先给你那几个舅舅上了。她就没书读了哦”另外一位伯伯说。

“是啊,要换到现在,指不定也是个人才呢。”

“是啊,可惜了。你看这些年,你老爸在外面,就她在家,一心一意照顾你们长大,念书。你们倒也争气。也算她没白培养。”

“哦,对,前年我还跟你妈说给你介绍个对象。那小伙子也很优秀。你们般配。结果,你妈一句话回绝我了。”

“啊,她说啥,我咋不知道。”忽然的话题转移,让我不太适应。

“她说啊,你有对象,你的感情,听你的。她只负责支持。”叔叔说。

“后来好几个人说要给你介绍对象,都被她回绝了。” 

“你妈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啊….”

……

那晚,他们说了很多。我再一次感觉跟她更近了。

后来母亲康复出院,但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前年,她再一次住院。因为疫情的诸多不便,这一次,安排她到了我们工作的城市来。看着瘦弱的她,短短几年,长出了不少白发,我感觉心疼,又无能为力。特意休假了半个月,准备在医院好好陪陪她。

生病改变了她不少。她的精神不佳,大脑也时常开始犯糊涂。住院期间,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在病床上,安静地望着窗外。有时候,我看着她,感觉到那个静谧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沉静,淡定,从容。即使生活这般,她依然默默的承受,从来没吭一声,未埋怨一句。那是让我永远不能忘怀的背影。

“妈,刚吃完饭,咱们散散步去,医生说了,每天需要适量活动。” 住院第一天,吃完早餐,忍不住提醒她。我想趁此多了解她,多陪她聊聊天。或许是为了宽慰我,从此以后,每一天一吃完饭,一到点,她就会强打精神,定时到住院楼的走廊散步;即使我还在忙着洗衣物,她自己也会先出去,来来回回在走廊地走,等着我洗完衣物出来跟她一起说会话。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说着,从未挽过胳膊。因为我感觉她的一生似乎从未被他人理解过。即使与父亲聊天,感觉更多是父亲在说,在主导。那个年代的婚姻,相互深入的理解,显得更为艰难。

她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第一次跟我讲起很多人,很多事。还是淡淡的讲,我耐心的听。从她三言两语,跳跃的故事中,我终于明白,这些年,她作为女性,本身就活在困惑里。她或许不懂为什么她成绩那么优秀,明明比舅舅们好很多,但就是不能去念书,所有人都天经地义的认为她的机会就应该让给兄弟们。她也不懂为什么村里只能是女性在家待着,然后一年到头,只是过年能见一次丈夫。明明可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案,至少可以商量着来。但从来没人说过这值得商量,甚至没人意识到这需要商量。女性,似乎被理所当然地界定在养儿育女,相夫教子上。其他的,都干不来,也不应该去干,甚至想都不要想。就像第一次住院,叔叔伯伯跟我说其母亲很有思想,是因为他们觉得她竟然是这么想的,关键是他们了解到她的想法后,竟无法反驳。但他们只是沉默,仅此而已。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她到底需要什么。她只是被安排了需要做什么。 

我后来明白,我能一直念书,除了成绩还可以,还有母亲的坚持。在她那里,即使我成绩不好,只要喜欢读,就可以一直读下去。她觉得这是女孩应该享有的与男孩同等的机会。她没得到,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得不到。 

她还认为就应该自由恋爱,感情不应该被安排。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从未为我的婚姻大事着急过,从来不催。我一个人回去,她开心;但我带对象回去,她也高兴。

……

那些过往我以为不够关心的点点,有距离感的冷漠,其实都是她默默的支撑。

母亲养好病后就回家了。我觉得应该多陪她说说话,于是打电话更频繁了。但她话并不多,从来只是强调一点“一切都挺好的,不用挂心。”仅此而已。

我感觉,终于与母亲和解了。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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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禾无知,沉静,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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