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不應自我封閉,但也不能自出自入
我們應該區分「歧視」、「恐懼」和「仇恨」的分別。歧視帶有對他人的輕蔑和貶低;恐懼則是因對他人無知,或因資訊和溝通不足,而擔心他人會有意或無意傷害自己;而仇恨卻包含了排斥甚至傷害他人的想法,原因往往是認為(或誤認為)他人曾經傷害過自己,而作出的反應。當然現實中的歧視例子中,三者往往互為因果、也互想滲透,但我們也絕不能因此認為,所有個案都包含了這三種因素。
關於光榮冰室一事,很多人應該都認為,這歧視只是源於恐懼,而不涉仇恨。但我懷疑事件可能連歧視也說不上。因恐懼而誤判防疫方法,而導致食肆(不只光火榮,不少食肆也曾貼出類似告示)用片面的族群隔離方法對抗恐懼。對於此事,有效的公共理性討論應該是說明,以此法防疫,不單效果不彰,甚至可能有反效果。事實上已有大量理性分析在民間出現,千萬條防疫資訊在網上流傳,在我看來,政府無力抗疫,反而民間自救發揮了很大作用。但指摘食肆「歧視」,不是「太敏感」,也不是「太政治正確」,而根本是一種誤判,或甚是誣衊。
先說一些大家都知道的背景。今天香港社會對中國的情緒,大體上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1. 香港人抗拒中國政府的統治;
2. 香港人對過多大陸人來港(包括自由行、求學、工作和定居)感到不滿和恐懼;
3. 香港人對某些大陸人的「不文明」行為感到反感,部份甚至仇恨情緒;
4. 在個人或範圍較小的社群層面上,香港人願意跟價值觀相近的大陸人溝通;
5. 在另一些個人或社群層面上,我們嘗試(或已經)把「香港人」和「大陸人」的分界模糊化。例如在反修例運動裡,愈來愈多傾向以政治立場和價值觀來定義族群和辨認同路人(即手足)。
顯然易見的是,以「香港」和「大陸」作為區分族群的標籤,並不如我們直覺覺得那麼簡單。而近年某些「本土主義」觀點的盲點之一,是無法處一些已進入了「香港」族群的「大陸人」的位置。例如在一些生活層面上,我們無法用「說廣東話」來定義香港人,也無法在「在香港成長」或「在香港接受教育」來定義,換言之,出於現實經驗,過去我們賴以作為定義「香港人」的特徵,有時可能會失效。
但另一方面,有些人則過度強調「香港」作為一個族群應有其多元性,例如說普通話的可以是香港人,在大陸成長的也可以是香港人,或只要認同某些香港人普遍認同的價值的,如自由民主,也可以是香港人。這種觀點的危險性在於,它假借了一種抽象的世界主義想像,卻忽略了現實中族群構成的種種具體狀況,因而變得離地。簡單來說,那就是強行把香港人的定義無限延伸,而忽略了原來的族群本有的構成契約,甚至試圖以自創的族群標準作為質疑原有族群契約的理據。
在光榮冰室事件中,當平機會指控冰室「歧視」,冰室立即以「不懂說普通話」為由推諉,恰恰是一種對政權不滿的反應,「大陸人—說普通話—病毒」三者的指涉鏈是源於對官方抗疫不力的不滿,以及對疫情的恐懼,而不是有意貶低大陸人。因此將事件解讀成「歧視」,其實是把其中邏輯簡化為:只要你對待「香港人」和「大陸人」的方式不同,就是「歧視」。這種觀點完全忽略了族群之中複雜的情感結構。
猶更甚者,當幾名以「來自大陸」、「操普通話」的人士故意結伴到光榮冰室光顧,儘管現場可能如那篇文章所述,是和和氣氣、一室皆歡,但其中操作,則帶有很強烈的挑釁性。正如前文所述,在日常生活上,香港人和大陸人在語言、文化和價值觀的互動和交流上,正在鬆動我們的族群想像,然而這種變化應是流動,難以預知,更涉及到族群契約的不斷改寫和修訂,而並非由外來者強行闖入干預。一個操普通話的大陸人來到香港的一間冰室,跟一個只懂廣東話的冰室員工表示不懂廣東話,並為此致歉,最後兩人終於用各種方式完成溝通,並成功點菜。那是多麼美好的故事啊。問題是,如果把這個故事放在「反歧視大陸人」的論述語境裡,則儼然是一個反本土的文化行動:因為她們並不是嘗試打入香港固有的族群,並為族群注入更新動力,而是以傲慢的姿態要求族群認同自己,但同時又以「被歧視的受害者」自居,進一步強化「香港人」和「大陸人」的對立想象。
當然大陸新移民在香港遭受歧視,是一個現象,但這不代表所有表現兩個族群差異的事情,就是歧視。一個顯然易見的事實是,在面對族群邊界放開,大量外來者進入原族群時,原成員跟新成員都需要為適應對方的存在而感到焦慮,而新成員毫無疑問是需要承擔更大的心理和生活壓力。我們當然應該要求原成員不要以此為由於歧視新成員,但新成員也應該學習適應原族群的文化,而不是動輒要求原成員作出改變來迎合自己,甚至指摘對方不願改變或改變太少,就是歧視(注意:這其實是官方推行中港融合的慣用手法)。
從沒有一個族群是自有永有、永恆不變,族群的本質就有出有入,不斷變化。因此任何過分具體的族群定義都是注定失敗的。這也是一些自由主義對本主主義的批評。然而,反過來說,過份強調多元包含,而忽略了族群的具體連結構造,以及其歷史背景,則很容易對族群現有的團結造成傷害。我的看法是,一個人或一個小族群要進入一個大族群,是一個複雜、漫長而充滿張力的過程,進入者沒有理由要求該族群毫無條件地接納自己,正如你要移民去某國,你也需要懂說該國語言,也要唱其國歌一樣。在一些非政治實體的文化族群裡(我認為「香港」正是其中一例),進入者也得先完成一些不明文的文化儀式,再被接納為族群一員,這才符合公共理性。在我小時候,我也有不少來自大陸的新移民同學,他們全部都很努力學廣東話。而如今在大陸官方操縱的政治和文化入侵的高壓之下,香港人無法不啟動自我保護意識,而作為外來者,尤其是來自大陸、比香港人更明白大陸官方有多可怕的外來者,應該要明白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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