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戰後日記(八)

如空野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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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某日

別家久左衛門家中,技藝超群的機械工老二遇到工廠解散,從城裡回來了,沒事幹。年紀和本家的白痴同歲。白痴天作是支起一家生計的中心。別家則反過來,這兩家有點失去均衡了。久左衛門的老二從十三歲起就一個人進城,現在務農是不可能了。弟弟失業了,老大一臉擔心,趕著裝滿沙石的牛車,在通往車站那條筆直的路上來來回回。小孩得麻疹死了,今年剛做了第一次盂蘭盆,他臉上的鬍鬚顯得長了。年輕賢惠的媳婦用腳踩著抹牆的泥,腳底發出吧噠吧噠的聲音,冷雨襲來。蟲子叫得漸漸大聲。


參右衛門偌大的房子空無一人。爐子里柴火冒著青煙,旁邊放著藥湯,一隻蒼蠅側身停在粗草席的縫隙。茶碗靠著放在梨木爐框燒焦的凹陷處。洗了很多次、滿是補丁的紺青上衣,掛在手摸得明光鋥亮的厚實的門上,電燈在風中微微擺動。格子旁放著晾曬種子的容器。柿子樹鮮綠的顏色透過亮窗打在水壺上,好像塗滿了鮮艷的顏料。蒼蠅飛舞時振翅的聲音。馬鈴薯散落的木板間,厚皮菜從縫里長出來,葉脈是綠油油的。雨下下停停。

寺里的和尚菅井胡堂氏拿著萩餅過來了。我的房間,也就是參右衛門裡面這個房間,和尚在還是年少時,這家也還豪勢時,來誦過經,都五十年了。他看著院子,霍霍地發出感嘆。

這時,他看到泉水上撐出來的竹竿尖尖——在眼睛的高度——吊著一隻滑稽的南瓜,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據胡堂氏說,這個院子曾有村裡獨一份的出色的良石和庭木,都被鄰村的某個兵衛給騙走了。現在殘破的坑里,就掛著一個南瓜,和尚覺得南瓜的表情有種自然的幽默,因此發出了真切的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笑。無釐頭(nonsense)的高級和深邃,就是說的這種孤獨懸掛的大南瓜吧。這又有點像德川夢聲之藝。夢聲之藝灑脫,就像是從破敗日本垂下的水滴。

 

九月某日

第一次切西瓜。說是今年比往年節氣要晩二十天。久左衛門每天早上九點左右定要來我這裡報到。也沒什麼事,只是來清耍。在東京沒有比浪費早上的時間更痛苦的事。這也是因為老人一在,鐵定十二點前不起身。我最痛苦的事情在這只有忍耐。早上有人來,我就當這一天自己是死掉了。這已成了習慣,可在這裡每天都是如此。於是最近我就當參加講座了,跟這位老人學農業知識。可一想到以後只要還是在這兒,每天都要看到這位教授,我就忍不住要嘆息。

「你要是煩就說現在要學習,拒絕他唄。」妻見我暗自嘆息,說。

「我面兒淺。這話兒說不出來。見他笑眯眯的,挺奇怪,就想著:讓這老頭耗了這時間吧。你去拒絕他?」

「那下次見到他時再說。」

「還是稍等!老頭講的有時也想偷偷記在本上,可要當場記,人家立馬就知道我是幹嘛的了。哎,傷腦筋。具體到某個數字,我就淨忘了。」

「那要是這麼有意思,見見不也挺好嗎?」

「可這晚上屋子也沒電,睡覺吧,跳蚤又鬧得睡不著。上午的時間,老頭不到中午不起身;好不容易下午有個午睡的時間吧,又要睡覺了,不是自己的時間。我這已是生死不明瞭。只有早上起來,看著醃茄子顏色那一瞬間,才覺得自己是活著。只有那時才會猛然警醒。」

「跳蚤真是我也受不了。好想在哪個沒有跳蚤的地方睡上一天。」

在我們兩人這樣竊竊私語時,其實還有另外的擔心蓋過來。四月份疏散而來的妻,因為銀行燒毀,將我們少得可憐的銀行存折轉到別的東京銀行,可四月以後都沒見從東京送過來。四月到九月,我們是一分錢都取不了。在不清楚要持續多久的情況下,拖著一家四口,手頭沒錢,背井離鄉的日子,就像乞丐一樣,想起來背後冒冷氣。我帶過來的錢早已所剩無幾。擺脫跳蚤的方法,現在還沒頭緒。大家都同樣困難,也沒法兒向人家借,這樣著急卻沒處求援。在陌生人中生活,每天、每天的雨水都是這樣多。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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