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存在
我似乎有一種習慣,就是必須要定期消滅我的記憶。比如說,定期將書本清空賣出,定期把某個時期的雜物清理掉,好讓自己汰舊換新,淘汰掉舊的思想,裝下新的觀念。我深刻的有一種要放下什麼的感覺,只有把心清空才能夠看得到更遠的地方。
如果一個人真的體會過無常與虛無的痛苦,他應該會深刻地認知到身體的脆弱以及堅強、心靈的脆弱以及堅強,這一種清空不是決絕的拋棄,而是一種對內心不安的抉擇與行動。
那一種不穩定的焦慮和躁動,是一種起伏不停的感受,活在當下也許是個解決之道,雖然我並不總是做得很好。在內心觀察自己的念頭,存而不論,有時候也帶有一點宗教的味道。現在在家或淡水附近散步時,經過土地公廟會走過去跟土地公問好聊聊天,說說自己的心事。一開始還會祈求什麼,後來也漸漸地不求太多了,我相信命運的存在,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能靠自己去改變命運的軌跡,如果不能改變的,就讓一切流動吧。
就讓一切流動吧。相比我的放不下以及在困頓中掙扎,我總是會想到Y跟L,他們就瀟灑超然許多。雖然我嘴巴上、文字上總是高談自由和包容的價值,但實際的生活才不是這副模樣,一點都無法放鬆。Y 在大多時候都能夠聆聽我凌亂的思緒、天馬行空的想法,但是,有一次真的是不能理解我的自我打結和鑽牛角尖,像猴子一樣的亂轉。但我真心想要離開這個迴圈,不要再去對抗什麼,這也是為什麼我永遠對那種憂鬱、複雜、深沈而陰暗的性格底色感興趣,那樣強烈的掙扎能讓我感到心痛、心動和共鳴。在這樣的漩渦中,我會去尋求參照點,去思考究竟什麼樣的人能夠度過那些困難,什麼樣的人則不。
我會想起 I ,大概今年以來的每一次覺得「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都是找 I 來求救的。我總是請她幫助我,幫我看看稿啦、聽我的試教,她都能夠給我意見。事實上,朋友面臨的挑戰和困頓很多,如果真的用心聆聽別人說話,別人也是在辛苦努力的活著,尋找那份在世界上的存在意義與使命感。存在感,前所未有的變得更重要也更實在。
有時候那意味著轉不出來的迴圈, I 也不例外。在這一點上,我並不溫柔,常常聽著聽著就會非常憤怒,大聲說:「有問題的是這個社會,不是你。你應該要強壯起來啊!」錯了,我還是一直想要把她轉出來啊!事實上,很多問題從根本上就是絕望而無藥可救的,是個人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的,「你是有選擇的。」--多麼像是一個存在主義的笑話,是的,所謂的有選擇是只剩下一件事:我究竟能不能接納這樣的自己,接納這一切。
啊,可以從文學中去尋,但是現在多半覺得徒勞了。前陣子隨意的翻到以前看過的郭強生《何不認真來悲傷》,現在重看感覺快要被情緒給淹沒了,那種無力以及絕望是我不想要的,又頹又喪、自暴自棄是我反感的,我寧願在爛泥巴裡打滾,急躁又暴躁,因爲我很絕望,並在絕望中體驗活著的存在感。急躁總比頹喪好吧?非要選一個的話。因為還想要掙扎著求生存,還對未來有盼望。至於接納,那是我正在努力學習的事情。
怎麼說呢?我必須培養一種務實的能力,而不是只是一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或者是理想的浪漫主義者,怎麼說都可以。我漸漸地意識到,如果自己都無法接納自己,也就很難真正的去接納別人,遑論要別人接納我自己。像現在佔滿我大部分的生活的,是我的學生。我需要接納,尤其是那些想法跟我南轅北轍的,性格跳脫而不按牌裡出牌的。和學生相處,常常會被他們的靈魂給嚇了一跳。雖然他們一直在摸索語言、摸索正確的詞彙,有時候不能很好的表達出完整而連貫的想法,但即使是這樣,我常常也無法回答他們所有的疑問。
可以說,學生是很政治的,他們很關心人,也對我有很多的好奇,我問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問我這些問題。
「你覺得川普當選,對台灣會有什麼影響嗎?」
「你覺得性侵犯可以被原諒嗎?可以被矯正嗎?」
「你覺得死刑犯的父母需要出來下跪道歉嗎?」
「老師你說,你覺得不上大學的人也是很自由的,那如果你以後有小孩,你也可以接受你的小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
為什麼要對我做這些靈魂的拷問呢?這些問題有時候我自己也回答不出來啊。我意識到,如果他們在這個課堂內感覺到被接納,他們就比較能夠去思考這些問題對他們的意義,並且說出自己的看法。即使不被認同也無所謂。
這些青少年,幾乎就是個成人,探索世界的欲望與動力比被生活折磨的成人更強烈,也更天真。我青少年時期不被允許這樣追問各種對於探索世界的議題,所以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們一直在摸索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摸索自己和社會的關係、摸索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對我來說,就是一天一天的陪伴,就是陪伴。我很難告訴別人我們到底做了什麼。因為你每天都看見他,都跟他說話,然後你真的想要了解他這一個人、參與他的改變。我們在一問一答之間形塑了彼此的樣貌,有時候聽他們沒完沒了的爭論,在旁邊也不必說什麼,讓他們自己去爭論。
我當然也會思考自己回答得好不好。有些問題很容易回答,就像學生會問:「如果我們考試考的成績不好,我們會怎麼樣?」我說:「也不會怎麼樣啊!就是把錯誤的題目改過來,然後學起來,再繼續進步而已。」
但有些問題就比較難回答了。像是某一位同學告訴我:她的媽媽說,如果她是一個同性戀,就不會承認她是她的小孩。而且她的媽媽還會將她的照片放在社群媒體上分享,一直到這位同學不斷地抗議,到這幾年才停止。有時候在課堂上這些無言以對的時刻,我不能表示對媽媽的不認同,也不想隨便地安慰她,最後就成了一種沉默。
不做什麼是最難的。不要控制,不要讓作業填滿學生的生活,不要永遠不滿足、說不夠好。我常常會說「學生教給我很多東西」,讓我反省自己的成長過程有沒有接受過這樣的觀念,又或者思考為什麼他們會有這樣的見解。我越來越有一個清晰的輪廓,所謂的自由是,放下對控制的渴望、結果的要求,真真正正地活在當下而不去追悔過去,憂慮未來。我總覺得這很難,這跟我所受到的教育是完全抵觸的,我們要不停地去判斷比較,評價優劣,確定自己的方向而不容許脫離正軌。
學生說,自從了解台灣的教育制度,好好地跟台灣的高中生訪談過後,本來認為美國教育也有很多問題,但現在開始感謝自己出生在美國了。我很感謝他們告訴我的這一切,那讓我可以梳理自己的過去以及盲點;我們如此不同,但是我們努力去理解。
上山的途中,我常常遇到一個盲人。他走在車道上,用導盲杖敲打道路,走得很急又很快。車子不會因此開慢一點。他是畸零人,我也是個畸零人(我毫無任何的貶義或者是標新立異的意思),但是他好好的活著,我也好好的活著。這本身就足夠了——我如此渺小而不重要——正因為我的存在如此渺小而不重要,所以需要把我放下,讓念頭越少越好。也因為自己越來越小,我發現其他人的連結對我來說越來越重要,對人的本身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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