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俗威权与神权民主之间—有感于埃及革命
埃及7月4日发生政变,军方宣布民选总统穆尔西下台,总统职权暂由宪法法院院长代任。这是自2011年军方倒戈总统穆巴拉克以来,军方第二次推翻政府,而且推翻的是一个民选的政府。
对于这条新闻,国内有些人幸灾乐祸,觉得这是民主化后埃及政治混乱的表征之一;有些人则表示对伊斯兰世界的民主表示悲观,并且认为以军事政变推翻民选政府不符合民主政治的原则,给埃及的民主宪政转型留下了阴影;此外,还有少数人对埃及的民主表示乐观。身处海外的曹长青先生就持有最后一种观点,认为埃及的状况就像土耳其的现代化一样,军队将成为世俗化的捍卫者。
这种情况实际上在利比亚内战以及穆巴拉克下台时期就已经出现,当时就有人说美国是应该支持穆巴拉克还是支持反对派举棋不定,因为穆巴拉克长期以来是米国盟友,而反对派中则有伊斯兰宗教势力。此时,美国支持任何一方都会有问题。这样的困境在今天的叙利亚内战中表现得更为明显,美国和欧盟当然是极其反感巴沙尔·阿萨德的统治,但是叙利亚反对派却和极端宗教势力有着密切联系。美国援助叙利亚反对派,难免以后这些援助资源不会被用来对付美国。可以说,在所有伊斯兰国家中都面临着世俗的独裁者与神权政治的民主之间的两难选择。 并且美国曾经在这个问题上犯过错误,伊朗伊斯兰革命期间,美国施压巴列维导致其判断失误出国,伊朗建立起反美的伊斯兰政权。自突尼斯茉丽花革命以来,有人总结道,二战后阿拉伯国家建立起一批世俗政权,宗教神权受到压制。但这些世俗化政权大都专制、腐败,宗教保守势力一直在与其斗争,而且海湾君主国也将其视为敌人。此次阿拉伯世界的革命,标志着这些世俗政府的失败,宗教力量取得胜利。这种看法不是没有道理,但他显然忽视了二战后几十年来阿拉伯世界在世俗化方面取得的进步。
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美国大使馆被学生围困,使馆人员成为人质。革命胜利后,伊朗搞输出革命,不惜威胁欧美石油运输线的安全。今天阿拉伯世界的民主化浪潮中,突尼斯和利比亚都在选举中选出了世俗派上台执政,反对派更是愿意与西方合作。革命前的埃及在许多方面类似于巴列维王朝的伊朗,腐败严重,权贵精英阶层生活西化,保守的农民既反对腐败,也反感西化。但革命后的埃及与伊斯兰革命后伊朗却完全不同,穆斯林兄弟会的穆尔西之所以能上台,并不意味着埃及多数人支持宗教化。他们投票给穆尔西一方面是反感前总理莎菲克,另一方面是穆尔西申明自己将会代表全体民意而不是仅仅听从于兄弟会的政治主张。但是上台后一年,穆尔西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将穆斯林兄弟会的宗教法规政治化,这当然激起了世俗派的不满,导致如此大规模游行的发生。这说明,在宗教氛围较为保守的埃及,世俗化取得历史性的成就。
可是尽管如此,穆尔西还是有相当强大的民意支持的,这说明在埃及保守的宗教势力在社会上还有很大势力。穆尔西的支持者与与反穆尔西的世俗派之间的冲突是埃及街头流血事件与广场强奸事件的主因。在世俗派的强烈反对下,穆尔西坚持不辞职、不屈服,在埃及军队的帮助下,世俗派才将穆尔西强行赶下台。军队干政,引发人们对军事独裁的担忧,毕竟穆巴拉克曾经是作为萨达特的军队继承人而当上总统的。前述曹长青先生认为埃及军队将像土耳其军队那样成为世俗化的守护者,虽然现在埃及军队在政变后将政权交还给了由宪法法院首席法官组织的文职政府,但不能保证其后埃及军队将领不会夺取政权。尤其是在以后的选举中伊斯兰保守势力是不是会卷土重来,还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从土耳其的经验来看,当前城市化率只有43%的埃及在未来的城市化过程中很有可能导致保守宗教势力的上升。如果保守宗教势力在选举中大胜,军队和世俗派将如何应对?这将成为埃及走向民主过程中长期面临的困境。人均GDP过万美元的土耳其如今还面临着宗教与政治的纠缠问题,前不久爆发了世俗派民众对宗教保守派政府的示威,现代化水平远低于土耳其的埃及未来的道路还很长。
伊斯兰世界在走向现代化过程中为何会如此艰难?作为一个有着强烈一神教信仰的地区,其现代化过程中宗教要么发生变革以适应现代化,要么社会逐渐世俗化让宗教在社会生活中边缘化。欧洲在这方面有着成功的经验,宗教改革后的新教成为个人主义的精神来源,新教伦理促进资本主义的发展;天主教的法国等地则在经历巨大的社会变革后,社会高度世俗化,宗教在社会生活中被边缘化了。伊斯兰教则一直没有发生与西欧类似的宗教改革运动,宗教始终占据着公共生活的中心,其原因在于伊斯兰教的高度政教合一体制使得反宗教的思想和力量在伊斯兰世界始终没有发展起来。这一点与封建制下的西欧完全不同,宗教改革源于教会的腐败,国王与封建主利用这一点借民众的力量反抗教会,这一点在英国尤其明显。另一方面,在历史上伊斯兰世界长期与西方处于敌对状态,双方之间发生过许多圣战。可问题是现代文明基本上就是西方文明,伊斯兰世界要现代化就得接受西方文化。接受自己圣战敌人的文化,这对一个穆斯林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何况这些文化代表的国家曾经还殖民过他们。这里面,他们面临着身份焦虑的问题,如果我接受了敌对西方的文化与价值体系,那我还是一个穆斯林么?这就导致了,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伊斯兰世界出现了宗教复兴现象。现代化的快速推进瓦解了原有社会中基于家族、部落这样的熟人关系,传统道德赖以为系的纽带被摧毁了,而基于契约精神的道德与公民精神没有建立起来(这些价值规范都来源于西方,正是穆斯林抵制的对象),社会陷入失序状态。社会的失序导致人心思归,引发对西方道德堕落的批判,整个社会开始朝保守化方向前进。这是伊斯兰世界在现代化过程中普遍出现的现象。只有那些长期受西方影响,已经跨越现代化阵痛的地方,世俗化才能站稳脚跟。在土耳其选举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现象,那些长久接触西方文化的沿海地区老城市的选票基本上都投给了世俗化政党,而安卡拉这类最近兴起的内陆新兴城市的选票基本上都投给了伊斯兰政党。其原因就在于沿海老城市的市民,从小接触西方文化,生活在现代城市文明里,早就渡过了现代化不适应期;而内陆新兴城市的居民,是最近几十年才从乡下农村搬到城市的,农村原有的社会秩序荡然无存,繁华城市的灯红酒绿让他们觉得都市是一个腐败的地方,现代文明充斥着道德败坏,因此这类人就把选票投给了伊斯兰政党。
类似的传统社会在受到现代化冲击后出现的社会失序现象,并非伊斯兰教社会所独有。而是几乎所有传统社会都会面临的普遍现象。差别在于有的社会受到的冲击比较剧烈,有的社会受到的冲击比较小,融入现代社会比较顺利。我国大凉山彝族社区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大凉山彝族社会在改革开放后存在非常严重的吸毒、赌博和盗窃问题,许多小孩子在家没有父母照顾,也没钱去学校读书(这些现象我称之为现代化不适应症)。外界慈善机构和政府给他们发放救济资金,很多人拿到钱之后不是支持自己子女读书,而是拿去买烟买酒挥霍掉。以至于一些慈善机构对大凉山社会非常失望。好在彝族社会是一个世俗社会,出现这么严重的社会问题并没有引发什么别的问题。但是如果上述现象发生在一个伊斯兰社会里,则很有可能会引发强烈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一些有心于匡扶社会,纠正社会问题的人,把目光投入到了伊斯兰教的教义中,要求在全社会实行非常严格的伊斯兰教法。以此来恢复社会秩序,提升社会道德。我国新疆维族社会就发生了这样的运动,宗教学校大量增加,伊斯兰教堂大量增加,沙特瓦哈比派的全黑罩袍(只露出两个眼睛)服装开始流行开来。这些其实是传统维吾尔社会里没有的。它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对抗现代化不适应症而带来的。
伊斯兰世界的现代化道路注定崎岖不平,但从来不像某些人预言的那样注定失败,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现代化的推进,我相信度过现代化阵痛期的伊斯兰国家和地区必将实现宪政民主与经济的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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