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我從來不是一個愛哭的孩子
我的2023年上半年,是在很多場「哭泣」中度過的。
我從來不是一個愛哭的孩子。在所有流過的眼淚中,受各類藝術作品感動的淚水最多。不到壓力超標的時候,我不會求助於「哭」這種釋放方式。我並非害怕「哭」所暴露的「軟弱」,我害怕它所帶來的「嘩眾取寵式的關注」:因為哭泣,周遭人的注意力便幾乎是被迫地轉移到你身上;你呢,彷彿登時抹銷了年歲變回一個哭著博取關注無理取鬧的小孩。而在長大的過程中,我們一直被教育:「博取關注」是不好的,「無理取鬧」是不對的;不要靠別人而要靠自己。儘管長大了,明了事理,知道這種說法有所偏頗,但回頭看時,仍驚覺這種觀念對我的影響之深大。因此,每次「哭」,不論是在人群面前哭還是自己窩在被子裡哭,我總是在釋放情緒的同時,旁生出一些小小的自我厭惡和罪惡感,厭惡自己好像是在作秀給別人看。
是的,我和另一個小蝦朱天心一樣,是一個「最恨假的東西的人」。恨的時候,不小心就會恨上自己、哪怕是只有一絲絲的,「假」。
直到我遇到了現在的冬。
那天我們剛正式交往不久,她來我家留宿。兩個人打地鋪,睡書房。夜裡彼此之間的距離近得無比奢侈。我們斷斷續續聊到很晚。
我突然沒由頭地冒了一句:「你的眼睛很漂亮。」
她沒有說話,好像是有點害羞地背過身去。過了一會兒又轉回來。
她的眼睛看著我,在黑夜中微微閃亮了一瞬,又沒進陰影中。
然後我哭了。
一開始只是流一些眼淚,接著開始決堤似的大哭不止。
她被嚇到,我也被自己嚇到了。那是我第一次從某種「自我審查」的桎梏中解放出來,於是眼淚得以自由而輕盈地流淌。而如果要厭惡自己的「哭」是作秀的話,這次我連自己為什麼而作秀都不知道了。我記不起任何「假」的東西,全然是無法述之以口形之以文的情感、情感、情感。
冷靜下來後,我想了很久,告訴她,也許是她的那個眼神讓我第一次觸碰到,原先只會在電影和小說裡見到的,「愛情」。我是個偏執的人,無法精準表達的事物,便寧願不去傷害它的完整。也許那一瞬間,無法精確表達的事物突然增生至無法承受的數量,於是只好哭了。從這個角度說,「哭」和「肢體接觸」都像文學中的詩歌,顧左右而言他,卻是最精確最直率的表達。
後來當然又哭了很多次,看《漫長的季節》末幾集哭(且因她的陪伴而哭得更慘)、讀她寫的信哭、深夜失眠想到她哭;甚至前幾天參加別人的婚禮時想到她,也差點情緒失控⋯⋯在幾個月前,她告訴我我的MBTI人格INFP,對應的刻板印象是一個「流淚貓貓」的表情包的時候,我是一萬分不相信——到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對我來說真是無比巨大又驚人的轉變。
某次又哭慘後我告訴她,其實在她面前,大部分時候不是因悲傷而哭,反而是想起了、看到了太過美好的事情而哭。有時是過份敏感的神經讓我「不得不」看見美好事物的終局,有時是因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資格「承受」這份幸福。大概初戀的小心翼翼不僅在於一步步地靠近,也在於面對巨大幸福時不由自主的捫心自問:我真的可以愛或被愛嗎?
說來也好笑,不僅我的2023上半年是在很多場「哭泣」中度過的,我的2023下半年也是在一場「哭泣」中開始的。
那天我們共同看了一個視頻,裡面有一句話:「但是我也想被偏愛啊。」
冬說,她對這句話太感同身受了。和獨生子女的我不同,她出生在一個親戚眾多的大家庭,因而不總是能得到父母的關注和偏愛。她曾經在信裡寫道:「我能得到的也許只有這麼多,別人憑什麼總是偏愛我對我好呢,別人憑什麼對我事事有回應呢?」於是慢慢地,她用日記記錄自己厚重的心緒,卻同時也對大部分的外人封鎖起來。
我對她說:「那你也要學會向別人吐苦水呀。當然不一定是苦水,什麼都行。」
又想起在過去半年裡在她面前說的那麼多話以及流的那麼多眼淚,補充道:「有時候覺得很不公平,老是我在向你倒情緒。」
她沈默了很久沒說話。再開口說「好感動」的時候,已經帶著濃重的鼻音。
那時我其實受到很深的震動。我無意說一些漂亮話或者討好話來安撫她,但是相愛之人的話語總會以意想不到的形式觸碰到彼此的心臟。我們永遠無法確知自己口中吐出的語詞對彼此的意義,我們只確知一件事情:我們在相愛。常常說,能被愛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其實,能愛人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我曾經認為自己注定不是一個「可以放心享受當下」的人,因為我深知自己是現今社會的「既得利益者」,我人生路上每一步的幸運,同時也照見更多更多人的不幸。因此,既然我得到這麼多的愛和幸運已是事實,那我能做的,也許就是在能力範圍內,將它們分出去(聽起來是充斥著理想主義的幼稚想法,可是誰說「理想主義」和「幼稚」就是壞的呢?我常常會喜歡上有點「幼稚」和「傻氣」的人呢)。做這件事的第一步,大概就是學會如何愛「一個人」吧。先前和冬表白的時候說,我也不太會愛人,但是我願意、有決心,且會努力學習如何去愛。現在,我當然不敢妄言已經「學會愛人」了。只是更多地體悟到,何謂「能愛人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異地了,沒有人需要你的肩膀,沒有人需要你打飯的時候幫忙拿餐具,竟隱隱地有許多失落。
至於後來,我為什麼又哭了,已經不太重要了。大概是想到她獨自在房間裡擦眼淚擤鼻涕的樣子太讓人心疼,就掉眼淚了。那天我們各自在電話的兩頭狼狽哭作兩團,邊哭邊打趣「眼睛要哭腫了,我明天可是要去親戚家吃飯的」。兩個人那副又哭又笑的樣子,想起來應該很有趣。
之後才想起,那個凌晨是7月1日,正正是2023年下半年的開始。雖然一個理科生的直覺不太容許一個超越性的「命運」的存在,但有時,我也不得不信服一些奇妙的巧合與安排呢。至於這樣安排的意義為何,大概也不是我等凡人能知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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