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小寫|如何完美地遵循一回遺志
說出來也不怕大家笑。我爸是個賭徒。
要講賭徒,好像又不怎麼成氣候。只是他從來都很熱中算牌簽牌,以前是六合彩,後來是樂透加六合彩。但凡數字相關物事,他都熱愛,且相信其中必定有邏輯;更相信只要他認真計算,必有勘破的一天。
那到底他勘破了嗎?當然沒有。如果有,我們幾個兄妹早就發達了。
小賭怡情,加上也真有那麼幾次給老爸中過彩金,是以我們不太會阻止他簽牌,有時候做了什麼奇形怪狀的夢還會報給他參考。小時候家裡養狗,最記得有次我夢到那時其中一隻公狗生了小狗,夢裡狗狗跟我說:牠生了七隻,只剩四隻。狗狗還把手伸出來比了個四。
醒後我把這夢告訴老爸,老爸興致勃勃地逼牌,簽了974,結果當期開出674。他扼腕不已:「公狗怎麼會生小孩,公狗生小孩就反了嘛!反了就不應該是9,應該是6,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厚,啊麥氣死!」
所有的中獎都是未卜先知,所有的槓龜都是事後諸葛。對我們缺偏財運的這一家子來說,事後諸葛的戲份總是比未卜先知多一些。
而老爸的數字熱貫徹始終。住院最後那幾天,某次加護病房會客時間結束後,大哥在LINE上傳來訊息,「爸交代,770港號,說要賜給我們,不能不簽。」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大姊傳了個頭暈的貼圖。大哥又說,這時候據說很靈,要大家都去簽。
沒門沒路的,上哪簽?我硬著頭皮打電話給阿娘,「阿娘,妳那邊有得簽六合彩嗎?港號,有?幫我簽770,不要問為什麼。」
阿娘會意接了任務,啥都沒問。二姊隨後也跟進,還特別交代要翻牌。我們膽小荷包淺,只少少地各簽一支。報牌那天是星期一,阿娘說要星期二才會開,到時候她再告訴我們結果。
星期二,二姊去探視老爸時,老爸還問我們有沒有簽。二姊說今天才開,老爸還說「今天才開喔?」言下之意似乎該是昨天就要開。沒想到晚上阿娘打來電話,說那天停開一次。「最近六合彩開獎日常常改來改去。」二姊問我是不是跟香港近期時局不穩有關,「可能吧。」我也只能這樣說。
老爸等不到他的明牌兌現,人就走了。這十來天,老爸報的這支牌,像是按到我們幾個身上的賭徒開關一樣。所有與老爸相關的數字,都成了我們閃現的靈光:往生的國曆與農曆日期、往生的時辰、老爸的出生年月日、紙紮屋的門牌、紙紮車的車牌……我們每個人似乎都繼承了老爸的部份遺志,在各種蛛絲馬跡之間,期望捕捉到一點亡父應允的恩賜。
玄妙的是,除了老爸報的那支770之外,與老爸後事相關的諸多數字,都是7。例如老爸往生的農曆日期是17,出殯的農曆日期是27,往生時辰是47;他的停柩室是7,法事室也是7。各種巧合讓大姊忍不住:「如果連塔位都有7我就服了他。」結果最符合我們所能負擔的預算、同時也是我們最滿意的那個塔位,位號尾數正是7。
這種種都讓我們更熱中於老爸彌留時吐出的神祕770,與其他神祕的7的各種排列組合。但像是一講就破功那般,這些7從我們試著透過六合彩或樂透網羅它們的那天起,就更堅持著它們的神祕,說什麼都不現身。我總覺得可能就埋在沒開牌的那個星期二了吧。「我有印象以前聽過老爸講770,說他都簽不中。」大哥認為這個數字老早就深藏在老爸的潛意識裡,根本不是什麼神來一筆。我們都同意大哥說的對,卻還是在每晚八點前各自走進彩券行買個一兩百塊,像著魔一樣。
這當中我的全盛成果是一次威力彩中了八百塊(我本來以為只中一百,是去兌獎時才知道中了八百),以及一次刮刮樂中了三百塊。二姊是三星彩中了四百塊。大姊和大哥似乎一次都沒中。大姊夫最慘,簽多賠多。我們每天拜飯時總不免交換昨日賭徒心得,講著講著不免笑出:老爸啊你可以準一點嗎,你那個憨厚的大女婿最相信你,快被你害到破產了啦。
今天總旬,在各種跪拜之間,我們仍不忘神經兮兮地偵測任何新出現的數字:庫錢燒了四億六,出城擲筊允了五杯,所以是46跟05。突然二姊眉頭一皺:「我覺得老爸是在把我們變成賭徒。」我噗哧一聲:「妳也覺得這是老爸的陰謀齁。」大姊在一旁聽見也笑了。原來大家對老爸這等小心機早已起疑,只是心照不宣。
而今天我還是在晚上八點前走進一家彩券行,像這幾天的每一天一樣,先問今天開什麼,抽出號碼紙,如填答案卷那般,用2B鉛筆將住著數字的小方格塗好塗滿。那些數字,每一個都與老爸有關。只是當每天的開獎結果與那些數字離得愈遠,在我們幾個兄妹LINE上相互取笑喊著要放棄了之餘,我總不免要想,那應該是表示,老爸也離我們愈來愈遠了。
我想那是好事。
(此文為2019年11月我父過世後事期間,寫於個人臉書。此處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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