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圣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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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希贤,贤希圣

王阳明对”三不朽“的看法

今人提到王阳明,除了“知行合一”、“致良知”、“心外无物”这些常见的命题之外,可能还会想到一个“两个半圣人”的名单。有好事者对古今圣贤进行评议,认为能够满足“三不朽”的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有孔子和王阳明,曾国藩也可以算作半个。或说这三人中,又以王阳明所作功业超过孔子,开宗立言又强过曾国藩,所以只有王阳明一人可称作“真三不朽”云云。“三不朽”这个评价标准出自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左传》记载他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这个标准是古已有之,王阳明及同时代的人不会不知道;至于后人将“真三不朽”头衔冠于阳明一身,王阳明本人怕是会不以为意。


王阳明本人虽然没有对“三不朽”这套评价标准过多置喙,但从他讲学及书信中留下的言论,以及从阳明自己学术中的基本立场来看,他至少不会把“立功”这一条看的这么重;或者说,这三条除“德”字与“希贤希圣”的事业有关之外,其余都只是形式上的追求,是心学传统所谓“支离事业”、“躯壳上起念”,如果过分追求它们,对“做圣贤”这一至高目标反而有害无益。


在阳明弟子薛侃所录的《传习录》中,王阳明对“事功”与“做圣”的关系有过两段非常精辟的议论。首先是他的弟子蔡宗兖(字希渊)在比较孔子与伯夷、伊尹时,认为他们三人的才智与能力有差别,所做的事功成就也有差距,疑惑为什么孟子把他们都称作圣人。这里蔡宗兖明显也是无意识地用了“三不朽”中的标准,从故人所做事业的大小上比较,这么看孔子三人的成就肯定有差距,是不是就有人在“滥竽充数”,“不配在圣人之列”呢?王阳明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说: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是足色方是精。” (《薛侃录》五)


在这里王阳明用了金的成色来做比喻,精金之所以是精金,在于其中没有一分铜铅等杂质,而圣人之所以是圣人,也在于圣人之心没有一丝人欲的混杂,纯是天理。接着,阳明继续说:


   ”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岁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同上)


圣人的才力虽然有所不同,但是他们的心都是纯乎天理而没有人欲混杂,就好像一块金子只要足色,无论分两是轻是重都是精金一样的道理。这里阳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评价圣人的标准不在于才智、能力或所成就的事功大小,而只在于他的心是否能够与天理一;心与理一,所作所为纯是循天理而为,没有一丝人欲、私意的干扰,这就已经是圣人了。所以说:“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圣人所就只在循天理一途,后世以功业大小给“圣人”分个三六九等,搞出“两个半”的笑话,虽然抬高了阳明,但与阳明所教早就谬以千里。


王阳明这段议论发表之后,弟子徐爱补充说道:“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在阳明和他的弟子看来,不去道德行为的主体——心上下功夫,而专去知识才能上与圣人攀比,这就是舍本逐末的“支离事业”,最终反而养个爱慕虚荣的心,不止无法“纯乎天理”,反而愈发陷于人欲而无法自拔。


值得注意的是,在王阳明上面的议论中,其实也未免对圣人的才力进行比较。比如他说尧舜的才力有万镒,孔子的才力有九千镒,伯夷、伊尹的才力有四五千镒等等。其后果然又有弟子来替圣人攀比较量,该弟子问:


   “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两,以锻炼喻学者之功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薛侃录》十三)


阳明听到这个问题,首先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弟子还是只注重外在功业的形式,又出于“躯壳”上的人欲,替圣人“争名夺利”。这与好事之人比较孔子、阳明的事功、又比较阳明、曾国藩的言教,恐怕也没有什么差别。接着,阳明说道:


   “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的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同上)


真要做希贤希圣的事业,首先就要去除掉“比较分两的心”,这个“比较分两”的意图就已经是人欲,而非天理了。不去除掉这个心,还是一直沦于人欲,好的便只想着在功业上攀比,差的便开始追求名利钱财,遂成今日天下“熙熙攘攘”之势。今人崇拜王阳明,大多还是崇拜王阳明的事功成就,偏偏不看重阳明在“存天理,去人欲”上下的功夫,殊不知这种对事功成就的崇拜每多一分,则天理减去一分,人欲也增多一分,早已不是阳明原教了。阳明接着说:


   “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什么,可哀也已!”(同上)


阳明所批评的“后儒”把力气用错了方向,不知道做圣人要从“此心”下功夫,反而一味“希高慕大”、好高骛远,硬要自己成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以饱受人欲蔽塞的邪心去追求尧舜一般宏大的事业,不成功还好,真要成功只怕反而贻祸天下。所以阳明在他的书信中说道: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答顾东桥书》)


阳明感叹,现如今天下欲学圣人之人,被习心诱导,不知体认自心的天理良知,纷纷追逐名利功业,已沦入禽兽之道而不自知。表面看着人人都在读书学习、扩展才能,内心却都想着争权夺利,所以阳明感叹: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亦卒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其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同上)


学者追求功利,无论是圣贤之道还是佛老之说,都成了追求更大名利的工具,渴望“建功立业”的欲望荼毒人心,最终成为人人皆有的恶劣习性,已经几千年了。今日的情况更是如此,人人无不从孩提时代就开始“比较分两”,各人生子无不渴望其“博闻强识”、“多才多艺”,真是阳明所谓“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以至于少年心理荼毒扭曲而师长尚无所知;既长则又沦于功利驰逐,争先恐后,竞相倾轧,少则慕上,老则恋权。阳明之叹,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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