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太難，所以我們很遙遠？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太難，所以我們很遙遠？大家經歷的多麼不同、在乎的不同。走過那麼多年的路途，看的書不同、喜歡的電影不同，會哭的情境不同，看見的細節不同；聽歌的時候，即使聽着同一段旋律，彼此想起的事情也是多麼的不同。我投進我的記憶，你安放你的，一段音樂的前奏，在你和我心裡，都各自有一百個開場。所以我們無法靠近。

也因此，我喜歡書寫，這些都是我的情書、給自己的情書、給讀者的情書、給陌生人的情書，如果有這樣的可能，我們能否透過文字，再靠近多一點點？

作家王鷗行在《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裡寫母親，他的越南母親不懂英文，而他卻以詩般美麗的英文文法寫下小說，他說：「我書寫，是為了接近妳，雖然我每寫一個字，跟妳就多了一個字的距離。」、「這個正在書寫的身體一度屬於你，也就是我以兒子的身分書寫，如果幸運，句子結束處會是我們開始時。」

雖然我們還是有著距離，但句子結束處，會是我們的開始之時嗎？

在我書寫的早期，可能有七、八年前了，我想常在想，人總有着火星般遙遠的距離，不只是隔着一個海，相隔著海我還能乘船到你那邊，但若是火星般的距離，我也沒有太空艙，怎能真的走到你身旁？此刻你在做甚麼、在想甚麼？我們是否有著一點接近之處？可能也沒有。朋友C讀米蘭昆德拉的短篇，說裡面有個故事像我和他，我問是哪一個故事？他著我自己看，裡面有好幾個故事，讀完後告訴他，看看是否猜得中。那麼，如果我看完書之後，給出的的答案，跟他的答案不同，那麼我們其實是活在哪個維度？我有沒有在他的現場？我說我剛好在讀卡爾維諾《困難的愛》，小兵和黑寡婦的故事，關係的探戈，那般困難。我把指腹靠近你，而不知道你感受到正面還是背面。那其實我或你，在尋找的是甚麼？我也不太知道。如果要固執去看待我跟他者的關係與距離，一切都那麼遙遠莫及。

因此我喜歡書寫，在獨處的時候，要有音樂、有喇叭、有一張很大的桌子、順手的滑鼠、看到窗外流動的景物，一整天下來，透過書寫去走進親近的人，繼而是陌生人，讓你走進我，再好讓我走進你。而在文字旅居的過程，詩、文學、故事、電影、音樂都是必不可缺的指南，帶我遠離地面，走進一個不是當下現實可及的處境，但那才是更真實的所在。重看電影《讀愛》（The Reader），彷似比多年前看，才能更理解多一點。我第一次看，覺得自己是年輕的男主角；第二次看，覺得自己是年長的女主角。女主角跟年輕壯健、髮上滿是陽光、尋找沒有形狀的未來的男生一起，如是能讓她回到倒帶的狀態，年輕之所以年輕，是在於理論上未來是全然未知的，因此可以是任何可想像得到的事物。

音樂軟件 Spotify 可以看一年總結，去年我聽最多是 Cigarette After Sex、My Little Airport、李志、椅子樂團，卻原來還有 ByeJack，我有點不敢把榜單貼到社交平台，ByeJack 的音樂調性跟我平時聽的太不同，那麼，是為什麼呢？他是香港年輕男主唱，極度年輕才能以如此的視覺寫歌、糊濛不清的內容、青春而慵懶的唱腔。我聽著聽著，感到很年輕，回到高中、大一年代的幻想裡去。ByeJack 於我是一部具體的時光機，喚著不敢觸碰或已忘掉的記憶。如許多書寫人生回憶的小說那樣說，其實不是忘掉，只是需要無數寧靜的時光，找一把匙，讓你的腦細胞產生有依可尋的路徑，看到以往的自己，從而再看到當下的自己。也因此，在夠深的位置，心可以打開了，就去聽一首足夠抽離的抒情曲。

I know your eyes in the morning sun
I feel you touch me in the pouring rain
And the moment that you wander far from me
'Cause we're living in a world of fools
Breaking us down when they all should let us be
We belong to you and me

這是 Juno Roome 的翻唱版本，How Deep is Your Love，我被那游離散漫的嗓子迷得不知所措，後來這成了我的口袋歌，在生活中不知所措的片刻，扭開眼前的藍芽喇叭，如是疼痛就在前方；在街上連接耳機，科技夠先進了，在應用程式把音頻調至64茲克，接近聲音的底部，於是疼痛使我在街上潛進水底，隔絕外頭。

每一次的不知所措，讓後來的疼痛蓋過早前的，這樣的疼痛嘗試多了，便漸漸成了同一件事。蘇菲．卡爾有本描繪疼痛的書，名為《極度疼痛》，深紅色封面、金紅色書名，多麼相近的顏色。她把疼痛的場景與記憶寫下來，一頁一疼痛，直到後來的字比前頁的字更淺更淡，書便終了。

我喜歡書寫，在最深的夜隱隱作痛，書寫多了，不必慌亂，疼痛是日常，如平日那樣。而如果你前來，跟我說，「我也懂的」，那我便會知道了。

如果要寫一封情書給陌生的你，那會是：

我想問你有什麼夢想，而你不覺得是一個笑話。我想沒有傷害。我想看得見將來。我想歲月靜好，想沒有人需要代誰負重前行。我想跟你後會有期，我想看到你的臉，看得進你眼眸。我想說想說的話，不需割捨任何東西。我想倏然打開一扇窗，外面風景明媚，坐下來看海心裡不痛。我想去剪綵，看到你開一間咖啡店、書店、玩具店、漫畫店、花店、麵包店，專注創造你喜歡的玩意。我想不用懼怕生活，不用因世界太糟而想像早死，我想活到八十歲。我想勇敢想像未來，而不覺得遙遠難及。我想一覺醒來，美好追求不再是一個夢。我不想那是一個夢。我想我們不再隔著屏幕和書信聯絡，又或無法聯絡，我想你就在我身邊，我想捉緊你的肩膀，跟你說，一切都沒事了。

（我希望參加「MattersZine創刊號」，這篇是「個人創作心路歷程」，我選的範疇為「生活的雞毛蒜皮原來長這樣」，此文已選了兩個相關標籤，包括主題標籤「#生活的雞毛蒜皮原來長這樣」、報名標籤「#MattersZine創刊號徵集」，並且在文章底部，貼上我的選集，以作報名活動之用。

在這個選集中，我已選好我的代表作，並排列好次序，整個選集總字數不多於1萬字，選集名為「給陌生人的情書」。這篇＜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太難，所以我們很遙遠？＞是創作心路歷程，也是「給陌生人的情書」的第一篇。）

選集連接如下：https://matters.town/@willisho91/collections/Q29sbGVjdGlvbjoxMjc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