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津轻海峡

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什么是散文?一个烧脑又有趣的问题

(编辑过)
【Jennifer话很多】的“散文的虛實問題”写得非常有趣,非常认真。这样的好文应当得到认真的回应。我也应当感谢她使我得以汇总以前对相关问题的思考和言说。很希望看到更多的详细认真的回应讨论。
枫叶在斜阳中

什么是散文?散文的区别性特征是什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问题如今已经变得跟“什么是生命/爱情、生命/爱情的区别性特征是什么”之类的问题一样看似简单,但稍微深入一谈就会发现纷纭复杂,头绪繁多,剪不断理还乱,可以让最高级的专家也感觉难以说清。

正是因为难以说清,反而会激起人们言说的欲望。

【Jennifer话很多】发表的“散文的虛實問題”要谈的是台湾的散文的虚实问题。但该文的大部分内容谈的则是更基本的问题,即散文的本质是什么、散文的区别性特征是什么。

【Jennifer话很多】的文章旁征博引,大略汇总了上溯到距今100年前的中国“五四”时代的散文大家周作人的相关言说,读来深受启发。以下是我对其大作的回应,以及对她的回应的回应。===============

津轻海峡

非常有趣的文章。感谢。

感谢之余,一个问题:听说,日本小说跟中国小说不一样,一直没有文以载道的传统;所以,日本小说其实基本上大都是言志的散文?

坦白地说,在我看来,周作人的有关散文(小品文)的精髓或特征是言志(或性灵表达)的看法经不起起码的推敲。周以所谓的言志来定义散文或把言志作为散文的区别性特征,直接跟中国传统的”诗言志“冲突,且不说古今中外以小说言志的文人多得数不胜数(其中最有名的人之一是清末的小说家、《老残游记》作者刘鹗)。

转了一圈,看来还是郁达夫对散文的定义或看法(排除法)比较靠谱。但郁达夫显然是歪打正着,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于是,他又说出明显的糊涂话来:「中國所有的東西,又何必完全和西洋一樣?西洋所獨有的氣質文化,又哪裡能完全翻譯到中國來?」

郁达夫这话之糊涂就如同说,中国有中医,何必要跟西方学什么劳什子医学/生命科学?另外,他所谓的西洋独有的气质文化究竟是什么显然也是死无对证,他自己也说不出,或说出来也是漏洞百出无法当作论据。沿袭郁达夫说法的杨牧也有同样的问题。

窃以为,把是否有虚构的问题扯进是否是散文的判断是典型的不合适,类似于把是否会钓鱼(或是否会做电工)扯进判断一个人是男性还是女性或者是双性。我们都知道,男性、女性或双性人都可能会或不会钓鱼,会或不会做电工。

总而言之,是否是散文的问题是一个文体/文学形式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形式问题。是否是虚构、是否应当有虚构则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不是一个形式问题。把两种不同的问题掺和在一起讨论恐怕只能导致糊涂的笔墨官司。

Jennifer话很多

對末段極為贊同➕1️⃣

這篇論文給我很大的啟發,或許也能給津轻海峡 一些想法:載道與抒情:明清之際散文發展的兩種論述兼論古文與小品之關係。(主要是討論言志/載道、小品/古文並非如周想像的對立)

(我是有點規避問題🤣因為我對中國小說了解較淺,對日本小說更是表層)

津轻海峡

我想,不需要为回避问题感到有什么歉意。任何严肃的和有成果的讨论,无论是诺贝尔奖级别的论文,还是一般的讨论课讨论都难免回避一些问题,甚至必须回避问题(如过大、过难的问题),必须收束讨论范围,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把一个能说清的问题尽力彻底说清说透。没有这样的取舍,就会使讨论变成无聊也无甚意义的无根游谈或胡言乱语。

当然,在有些基本事实的认定方面是不能回避问题的(如,中文世界有关什么是散文的问题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持续发生混战的问题;这是一个基本事实),否则就是耍赖皮,使讨论失去基础,无法继续了。

不错,对什么是基本事实也可以有争议。但在绝大多数的时候,愿意讲理、能讲理的人(即英文所谓的reasonable persons)会本着诚意(in good faith)参加讨论,而且对什么是基本事实也容易达成共识。

截至目前,我认为自“五四”运动周作人一代以来,中文世界有关散文的讨论还是在黑暗中或半明半暗中摸索。这种黑暗和半明半暗而且至今持续不见完全光明的局面,说到底是因为中文世界的讨论者在讨论散文的特征和定义时候,主要是基于英文的prose的概念,所以难免东倒西歪。

也就是说,中文世界的讨论者用中文讨论散文问题,但他们所依据的关键的、基础的论点或概念还是英文(连带会有一点法文)。这一点从讨论者到了解说最基础的概念的时候会祭出英文词prose便可以清楚地看出。

截至目前,郁达夫以prose为基础的有关“散文”的说法应说是相对而言最得要领。但郁达夫也只是相对而言,即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因为郁达夫显然也对自己是否想通了这个问题没有信心,所以他难免就闪烁其词。

例如,郁达夫在解说中文散文的时候说,「中國所有的東西,又何必完全和西洋一樣?西洋所獨有的氣質文化,又哪裡能完全翻譯到中國來?」。我相信,只要郁达夫不耍赖,以他的聪明和敏感,我们要是追问他是否能说出什么是“西洋所獨有的氣質文化”,是否能举一两个或两三个具体的例子,他一定会张口结舌。

假如郁达夫为了争论而勉强说,或真举出两三个例子,我相信如今一个好的中学生就可以轻易地找出他的说法的大漏洞,把他弄个大红脸。

应当说,在西洋,或曰在英文世界,什么是prose相对是概念清晰的。在这方面,相对最得要领的郁达夫其实言说也大漏洞,这就是,在英文世界,散文(prose)主要是跟诗歌(poetry)相对而言的,因此,小说甚至戏剧(用白话体而不是用诗体写的话剧)也可以归类为散文。也就是说,在英文世界,散文并非像他所说的那样是排除了小说(以及诗歌、戏剧之类的虚构文学作品)余下的文学作品。

与此同时,我们也要承认,在英文世界(或西文世界),文学基本概念讨论的风景线也在不断变动,变化,变得烧脑。

例如,如今越来越多的写手把非虚构的内容写入小说,甚至有人还以此为专业,甚至还公开声言自己写的小说就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202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这种局面更是进一步模糊了小说与散文、文学写作与非文学写作、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英文世界(随后也在中文世界)又出现了一个叫做“非虚构”(non-fiction)的的文学种类横跨新闻报道和纯粹的、虚构的文学写作之间。且不说英文(西文)以及中文世界许多地地道道的新闻报道写作完全可以被视为文学写作(是毫无争议的文学作品、珍品)。这一切又使非虚构与散文文学作品、非虚构与文学之间的界限被模糊甚至被打破。

此外,十九世纪波德莱尔或屠格涅夫所写的散文诗也早早模糊或打破了诗歌与散文的界限。

换句话说,从多个方面来说,散文作为一种文学种类的名称的有效性或价值早已经基本上不存在了。就像是我们在知道了燃烧现象的化学原理之后,先前形容燃烧原因的名称“燃素”(phlogiston)的有效性或价值已经基本上不存在了(或只有科学史的价值)一样。

继续围绕过时的概念争论不休必定是徒劳的,可笑的。就像是在知道了流感是病毒引起的之后,继续争论着凉是否能导致“感冒”很可笑一样。我们现在差不多都知道了把一个人扔到没有流感病毒的南极,那人被冻死也不会感冒。

但人文学科毕竟跟科学不一样。在科学上,我们可以确切地说世上没有燃素的存在,流感的成因是病毒。与此同时,就文学讨论而言,我们现在既不能截然地说世上没有散文的存在,又说不出或说不好散文的主要区别性特征是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说,很多有关散文的讨论又不能说是可笑的了。

然而,有些问题应当还是能一目了然地说清楚的。比如说,以小说言志(愿望、梦想、憧憬、希望、抱怨、感叹)的例子在中国很现成,如《聊斋志异》当中的很多篇。在日本也很现成,如芥川龙之介著名的短篇小说"罗生门" (感叹看似牢不可破的伦理道德观在基本生存成问题的情况下不堪一击),或”鼻子“(感叹世人同情不幸的人时都难免抱有一种私心,即暗自希望不幸的人继续不幸而不是逃脱不幸)。

至于周作人所谓的言志/载道的对立,其实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思考就可以看出,言志与载道没什么对立,因为言志完全可以是一种载道,载道也可以以言志的方式呈现。天知道周作人教授怎么会看不出这么简单的道理,又不是什么复杂的火箭科学。

以上所言当然难免有马后炮或后见之明之讥。但在周作人教授提出散文的精髓是与载道对立的言志之说之后,还是一个大学生的钱锺书几乎随即就指出周说滞碍难通。周作人则一直没有对钱锺书的批评提出任何反批评。由此可见,周说一开始就是建筑在沙滩或泥淖上。(周的弟子或辩护者近百年来也一直没能对钱的反论提出实质性的、可以令人信服的驳难。)

这里我觉得最有趣的是,周作人提出的关于散文/小品文的言说漏洞极大,甚至可以说一开始就有致命伤,本应在大学讨论课上一节课就可以打发掉,但他的很成问题的言说却能硬是带病(带伤)延年,困扰中国人这么多年。这也可以说是一个奇异的社会现象或文学史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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