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洛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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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衣以前(生活 / 社會)

只得苦笑,抬頭望日,祈願烈日底下尚有未被污染的地方。待他將來賺夠了錢,必定帶著妻兒逃離此地,在那清新無塵之地快樂過活。

烈日當空,潮濕翳悶,臭味隨著隱隱上升的熱力充斥垃圾堆填區。一件沾染灰塵廢水的破爛淡綠色童裝上衣大剌剌躺在垃圾堆頂端,直面太陽暴曬。幸好它不懂思考,沒有情感,否則傷心不已——三日前,它還是一件鮮豔奪目的珍藏品。

原主人是個中年男人,待它如珠如寶,平日將其收藏在防潮箱裡,偶爾取出來緬懷追憶,順道清洗。晾衫後,男人離家外出,想趁妻子午睡期間買點甚麼的作為賠罪禮物——他剛才犯傻氣得惡妻半死。

誰料妻子在他回家前醒來,瞥見露台晾衫架上那隨風飄揚的綠。綠得耀眼,綠得可愛,如春天新葉,如清香綠茶。她莫名妒忌——男人是如何待勞心勞力的她粗暴無禮,卻又細心呵護這件陳年舊物。惡意頓起。手起剪落,剪爛綠衣,剪爛一個孝順兒子對亡父的情感投射對象,剪爛一個父親疼愛兒子的最後物證。

三十年前,父親為替十歲兒子慶生,特意提早下班到百貨公司童裝部選購禮物。那是個儉樸的年代,說不上貧窮,亦算不上富裕。買衫不難,買質料較好的衣衫卻顯得有點兒奢侈。

他左挑右選,看中一件草綠色棉質上衣。衣質柔軟順滑,色彩均勻亮眼,十分配襯兒子氣質,活力、乖巧、聰慧……忽聞試身室傳來一道熟悉笑聲。回頭望。打扮豔麗的妻子帶笑步出,緊隨其後是一西裝畢挺高大男子,把臂遠去。

他驀地想起「綠」有另一意思。羞恥難當。該是氣憤或傷心?該要剝皮拆骨或離婚重生?手中綠衣幻變成荆,戳手刺眼。必須放下,想要放下,決定放下。放下一刻,再望那綠,記起愛兒——兒子尚幼,不能沒有媽。

掏出大鈔,買下綠衣,拋下綠事,只記吾兒如綠。

煩事繞心,他無留意新衣後領上如蟻細字,無興趣瞭解新衣產地是個怎樣的國度。

那是某發展中國家二線城市邊陲的一個小村莊,全村百人皆從事製衣業。正在河邊染坊工作的十人當中,那年僅二十的小伙子可是老師父。三歲開始跟母親到染坊工作幫補生計。記得胖白小手首次接觸到色彩斑爛的染料時,他有多麼高興——這彩色的水多麼漂亮!

時日漸過,染料無聲侵蝕雙手,皮膚比山上花兒更豔麗,他才驚覺支撐這份美麗的是三毒——商人的貪,自身對貧窮的嗔,世人對真相不明的癡。

 

可惜後悔太遲。為賺取更多財富,小村莊的全部資源早已投放在製衣事業。河魚滅絕,田地帶毒,村民必須從城市買食買水,無法回到昔日尚可自給自足的狀態。

彎身工作累了,小伙原地站起舒展筋骨。他有意無意瞥望在不遠處清洗成衣的妻兒,心生難以言喻的酸澀。只得苦笑,抬頭望日,祈願烈日底下尚有未被污染的地方。待他將來賺夠了錢,必定帶著妻兒逃離此地,在那清新無塵之地快樂過活。

太陽照耀小伙子的同時眷顧著遠方某國的棉花田。田畝佔地寬廣,棉鈴處處。部份棉鈴早熟、裂開,柔軟白色纖維暴露於藍天底下。風吹,棉飛,如雲如蝶如幻。也許會降落草叢,遇水生根發芽,活出真正棉花的一生。

那些沒能及早離開棉花田的,只得永遠被動下去——被收割、被紡織成線、被加工成衣、被染色、被賣被買、被愛被棄、被灰塵廢水沾染,最後躺在垃圾堆頂端,直面太陽暴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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