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街角俱樂部——里約唱片搜購記

過客人生,我時不時跟唱片店結下緣分,於銀錢交易之外彷彿還有一點友誼。

狂歡節后,2月23日,在里約熱內盧的最後一天,我倆終於來到曾經繁華如今頗顯頹敗的中區(Centro)。 南北半球冬夏顛倒,時值下午,里約烈日炎炎。 看完免費的國立歷史博物館(Museu Histórical Nacional),當即頭頂驕陽,盡可能庇身樓宇或樹蔭,步行前往葡萄牙皇家圖書閱覽室(Real Gabinete Português de Leitura)。 那是一間高達數層的廣廳,我對它格外好奇,緣乎卡耶塔諾(Caetano Veloso)在裡面拍攝過《書》(“Livros”)的歌曲MV。 然而這一天最值得懷念的倒是在一家唱片店裡度過的時光。

 那鋪子叫Clube da Esquina(街角俱樂部),原是米爾頓·納西門圖(Milton Nascimento)1972年雙碟專輯的名字,巴西音樂經典中的經典。 先前做好功課,知道店鋪和皇家閱覽室只隔幾個街口,但由於天熱而且小街又蜿蜒,我有點迷糊起來,不得已在相當雜亂的街頭掏出手機查地圖——上次來巴西的時候在聖保羅通衢大道上被人搶去手機,心有餘悸。 幸而路不遠,再拐兩個彎便聽見傳來音樂,熟悉的熱帶節奏。 街角俱樂部到了。 

國立歷史博物館
皇家閱覽室

今天路線倒也有趣:先去藏品不可觸摸的歷史博物館,再入藏書高不可攀的皇家閱覽室,最後來到一家商品任摸不惱的店鋪。 它專營二手影音產品,既然中區敗落,租金估計不太貴。 店堂又狹又深,好幾個員工站在其中,我欠身而過的時候道聲boa tarde,他們也報以同樣的午安問好。 注意到左右貨牆上滿坑滿谷的CD是按cantores estrangeiros / cantores nacionais劃分的,等於日本的唱片店會區別「洋樂」與「邦樂」。 這兒左側全是外國人,右側均為巴西歌手。 我企望找到某幾張罕見的卡耶塔諾遺珠作品集,翻來翻去不見蹤影,終於壯著膽子問那個看似老闆的中年人:

 “Você tem algum disco de Caetano, que é muito raro?”

 這老闆面容和藹,重新翻動起我已經翻過的CD貨架,時不時揀出一張微笑著舉薦。 我感到不好意思,解釋說自己買過一個box set套裝,幾乎擁有卡耶塔諾全部專輯。 接連數張敬謝不敏後,忽然想起心中的願望,便問:「有沒有音樂會DVD?」

 於是他帶我去到店堂後部更狹窄的地方,搬出堆得矮牆一樣高的DVD,又是一邊甄選一邊推介給我,還端出小板凳請坐。 這時我說:「對了,米爾頓·納西門圖從藝50周年演唱會的DVD,有嗎? 名稱好像叫——好像叫Travessia。」 悶熱中,我慶幸自己說第三門外語的腦子還算靈光。 他有印象,從網上搜出圖片給我確認。 嗯,就是它,不過我少記了個冠詞,其實是Uma Travessia。 隨著他的翻尋和推介,我心中有數,依自己品味擇善從之,手中DVD也越疊越高,便笑道:Espero que não seja uma fortuna! 完整地說出了一個虛擬式從句,表示但願不會傾盡錢財。 他爽朗一笑,要我放心。

 當《Uma Travessia》實物驀然出現時,我驚喜地叫了一聲。 要知道美國的網站也有這DVD,同樣是二手,還要好幾十美金吶。

 過道實在逼仄,有個身材豐滿的女店員(他家人? )需要出去,我得先收起凳子欠身相讓。

 年深日久,甚少被翻動的DVD盒子,大多蒙了薄薄一層灰塵,但是掩不住星光熠熠:Tom Jobim, Jorge Ben Jor, Gal Costa, Maria Bethânia, Vinícius de Moraes, Toquinho, Miucha, Caetano Veloso, Gilberto Gil, Luiz Melodia, Dorival Caymmi家族, Tim Maia, Emílio Santiago...「是天方夜譚裡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現奇珍異寶。」 天熱,人有點恍惚,《色,戒》這一句其實當時沒有浮上心頭,是寫到這裡才想到的。 然而離開了這爿店,我決不會像王佳芝那樣招來任何劫難。 樂迷心中的至寶在旁人眼裡形同垃圾,況且這年代還有誰稀罕DVD呢? 若非網上找不到的絕版影像,我也未必如此執著地奔波。

 老闆似乎很快掌握了我的口味,一度說道:XX如何? XX呢,不喜歡吧? 我果然都搖頭笑笑。

 K一直在店門那邊安靜地等待,如同他在各國書店、唱片鋪常有的樣子。 他不是不愛文藝,但家裡僅我自己一個發燒友。

 店家誠不我欺,結帳時十五張DVD並三張CD才花了我250 reais,約合人民幣三百五。 回到酒店,我拋棄DVD外盒,只留紙包裝與碟片,熨帖地放進小行李箱。 不過後來在機場安檢時一度被要求開箱查驗,那厚厚一疊「孔圓兄」想必看著太可疑。

 後來發現其中兩張DVD無法播放,又一張竟是刻錄碟,亦無法播放,但我相信只是店家無心之失,決非有意欺生,將它們處置給一個外國人。 我對他感念在心。 

里約中區

過客人生,我時不時跟唱片店結下緣分,於銀錢交易之外彷彿還有一點友誼。 高中時代就認識廣州中山二路一位店主,記得那次他打電話來告知:你要的劉以達《麻木》到貨了。 天已經黑了,但我還是迫不及待地騎上單車去接它回來,生怕被別人搶去似的。 大學發現了打口的天地,有個鋪子的老闆曾自組樂隊任鼓手,認識《音樂殖民地》的主編袁志聰; 他的小店幾經搬遷,我最後一次前往,應約來到一個偏僻冷清的舊貨市場深處,在二層閣樓上。 那次我買了德國女歌手Nico的一張碟。 卡耶塔諾那box set《Todo Caetano》則是我從義大利網購的,平生最大一宗文化投資,店主喬萬尼說自己也是樂迷,後來終於去到巴西,我向那義大利小城寄去一張卡耶塔諾家鄉薩爾瓦多的明信片,沒回音。 過了半年,竟收到一份意料之外的聖誕禮物,是喬萬尼送我的CD! 他用義大利語附了一頁信,我先沒看他備下的谷歌翻譯也懂了一半,因為和葡語相近。 信上談的是巴西的流亡音樂家跟義大利的交集。

 這天在里約的街角俱樂部,老闆最後問了句:你是日本人嗎? 波薩諾瓦及其後的巴西音樂早已在東瀛別開一枝,被不少日本樂迷視為精神家園,卡耶塔諾的演唱會能一路開到東京大阪。 所以我並不介意,只告訴店主Não, sou chinês da Califórnia. 他又笑起來,笑我的界定方式。 在我提議下我跟他合了影,方告辭離去。 街角俱樂部...... 街角聚樂(yuè)部——一個流水行雲般聚散著音樂和快樂的小天地。 里約,下次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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