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走近皮埃爾·費傑 · 巴西巡禮2022(之八)

過了位於海角上的燈塔,堤岸闌干一路迤逦伸展,強光下海邊的白闌干、白房子,令我覺得一切彷彿仍舊是1940年費傑初訪巴西時的模樣。


K攝


13 de Junho, segunda-feira, Salvador, Bahia 6.13,星期一,巴伊亞州薩爾瓦多

我旅行時睡得少。 同伴們還在攬被酣眠,已獨自溜出去散步、拍照。 單獨行動中突然按捺不住心裡的狂喜:Estou livre! 瀟瀟灑灑一個人真好。 :D

燈塔附近海灘上,礁石環抱的淺水處風平浪靜,幾個嬉水的女孩子看著就像泡在溫泉裡一樣愜意。 我俯身用指尖試了試,果然微暖。 可惜沒穿泳褲、涼鞋,無法一脫為快。

從旅行某一天開始,蕤愛上了做巴西風味的早餐,pão de queijo美國人叫它Brazilian cheese puff,是比乒乓球略小的圓頭平底麵包,摻了乳酪,烘焙時奶香四溢。 回美後有一次週末蕤到訪我們家,帶了巴西僑民出品的一包冷凍裝pão de queijo,它們在烤箱裡滋滋冒油的時候,香味把鄰家貓都招來了。 這時旅途中在薩爾瓦多,我們烤熟乳酪小麵包,輕輕從中間撕開脆皮,如同肉夾馍一般夾上果醬,配著果汁、咖啡,就是一餐可口的早飯。

巴西乳酪小麵包(網絡圖片)


寫完吃食馬上寫便溺似乎有失斯文,不過⋯⋯此時廁所確實給旅行添了妨礙。 我們中間有人享慣衛洗麗之福,旅行時改用濕紙巾擦拭,然後衝下管道狹窄的巴西式馬桶。 不知是否應歸咎於濕巾(包裝上宣稱是「可沖走」型的,如屬實,下水後遲早將如普通手紙那樣解體),反正現在這馬桶罷工了。 難怪教給初學者的巴西習俗裡總是有一條:手紙扔在旁邊桶內,不要沖進下水道。 有人想到燒一壺開水用來沖廁,不成功,再燒第二壺...... 事實證明滾水通塞有奇效,只消有點耐心。 在薩爾瓦多,同樣的通塞場景好幾天都上演過。

一番折騰后,這天三個人中午方才出門,沿著Barra海岸邊漫步,行至由聖母瑪利亞堡壘Forte de Santa Maria改建的皮埃爾·費傑巴伊亞攝影空間Espaço Pierre Verger da Fotografia Baiana。 我開始熟悉費傑,是因為John Ryle教授允許我翻譯他那篇關於卡耶塔諾歌詞的長文。 1986年Ryle來到巴西,定居於此的法國攝影家費傑做過他的居停主人,他倆既對巴西,對人類學有共同愛好,又都是gay。 Ryle另外有篇長文“An atheist who saw miracles” 《一個見過奇跡的無神論者》寫與費傑的友誼,這教人難忘的標題來自卡耶塔諾的歌詞,而卡耶塔諾這行歌詞又典出巴伊亞最偉大的小說家若熱·亞馬多Jorge Amado⋯⋯因緣是一張無限交織的網,這些複雜背景我當時還不盡清楚,實際上也無須瞭解太多,美景當前,只管貪看就對啦!多拍攝也對,影像也是一種筆記,事後可以仔細翻查,從影像中發現不曾留意的訊息。

在Barra燈塔前(K攝)

過了位於海角上的燈塔,堤岸闌干一路迤逦伸展,強光下海邊的白闌干、白房子,令我覺得一切彷彿仍舊是1940年費傑初訪巴西時的模樣。

在這舊時堡壘中,攝影展包含幻燈片和互動裝置,內容豐富。 我們還有幸遇見了一位極友善又能講英語的館員Tami。 她對世界多國的語言文化都感興趣,甚至交了中國網友,對方是幼兒園音樂老師。 Tami戴的小草帽令蕤喜歡,以至於去到聖保羅還特意覓來購作紀念品。 Tami告訴我們這是festa junina六月節的裝扮。 六月節又名festas de São João,始於天主教對施洗者約翰的崇拜,因為六月裡正值冬季農閒,又有好幾位聖人的聖日,故此六月節在巴西幾百年來早已演變為重要的民間慶典,在鄉間尤其盛大。 我們從里約一路過來看見的教堂彩帶,都是為了這節慶而準備的。

我告訴Tami今天的參觀計畫還包括費傑故居。 她興奮地說那裡一定會很好,不過我還沒有去過,我每星期上六天班。

在費傑攝影空間裡

辭別了Tami,手持聯票到遙遙在望的下一個白色海堡繼續參觀。 這兒是阿根廷藝術家卡里貝Carybé的展館。 和費傑相似,他也是個愛上了巴伊亞的外國人,在此成就其藝術生命並走完一生。 這天是我第一次聽說卡里貝,他繽紛的色彩、瀟灑的筆墨,和始終堅持黑白攝影的費傑大異其趣;據說兩人個性一熱一冷,卻是最好的朋友。

蕤在卡里貝的展館,牆面和窗均被投影暈染上不一樣的色彩。

陽光兇猛。 趁還沒中暑,在路邊霜淇淋店坐下嘗了阿薩伊(açaí「巴西藍莓」)雪糕,美味爽口。 昨天在Pelourinho老城裡每人手捧一隻冰鎮椰青——事隔一年忘記多少錢了,R$3? R$5? 反正比里約海灘勝地的八塊錢便宜不少。

K攝

叫車去費傑故居——今天它叫做Espaço Cultural / Fundação Pierre Verger 皮埃爾·費傑基金會文化空間——由於預做了功課,路遠在料想之中,但汽車爬坡又爬坡還是讓我意外。 一般人永遠無法從地圖上真實地估計坡度。 費傑中晚年安家於這個樸實無華的居民區,1980年代中期John Ryle來時,鄰居「無日無夜在播放音樂」,如今周圍卻顯得安靜。 故居門口現在斜對著一家店面新淨的女性內衣店。

費傑故居如今是個文化空間

女館員語速很快,我幾乎聽不懂她的葡語,K打開了翻譯軟體。 如果翻譯無誤,她今天只是替班,日常接待員不是她。 她指給我們看費傑留下的大批底片,依然盛滿抽斗。 我沒信心自己能當下組織好語言,問她是否許多底片從未整理沖印過;至少John Ryle作文悼念費傑那時是那樣的。 後來我從資料和畫冊瞭解到皮埃爾·費傑(1902—1996)出身資產階級家庭,受過最好的教育,他以攝影記者身份周遊世界,也到過抗戰前夕的中國。 二戰後他選擇定居巴西,皈依坎東布雷,結交黑人朋友,叛離他出身的天主教——是否也可以說某程度上叛離了法國?Tami說,她發現今天費傑僅在巴西有知名度,法國人不知道他。 ——費傑繼續旅行,但漸漸不再從事為畫報供稿的攝影工作,因為他越來越不適應畫報編輯及其受眾的獵奇眼光。 他攻下博士學位,卻似乎遠離高屋建瓴的學術,只繼續大量蒐集民族志資料,按自己心意出版著作。 他對物質享受極為淡泊,晚年更其如此,而John Ryle也許是他最晚一輩的忘年交了。 我憑印象拼湊這樣一幅費傑小傳,但願還沒有太走樣吧。 那天在故居裡,儘管聽不太明白講解,還是從各種陳設中約略想像出這位大師的日常生活。 臨走我買了幾枚以費傑影像製作的冰箱貼。 另一件紀念品則是一本名為《卡里貝與費傑》的對照作品集,繪畫、攝影與文字並茂。 女館員對John Ryle教授的名字感到陌生,不過,我依然在簽名冊上附注自己是「John Ryle的朋友」,因為他會高興我作為使者探訪過他當年居住的地方。

費傑故居室內

從費傑故居下行到平地上約車。 時值黃昏,大路上車速快,風馳電掣,路段又顯得荒涼,我們不禁加以警惕。但很快發現無論居民模樣的人還是拾荒者,誰都不對這幾個亞裔多看一眼,稀鬆平常,毫無他心。 聯想到那些總有武裝警員鎮守的熱門景點,才省悟費傑故居這種一般遊客不來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回到民宿,我去了一趟泳池。 天陰風大,只有我一人享用,遠處時而傳來爆竹聲——還是焰火? 並沒看見。 想必因為有人在慶祝六月節吧。


蕤一定要請我們吃海鮮大餐,大家選了民宿附近山崖上的海景餐廳。 打包了不少食物,給早餐加了兩天菜。 肚子雖飽,甜點仍不可或缺。 因此回家路上又進店買霜淇淋,我選了cajá口味的雪糕(又名cajazeira,維基百科中文名「黃酸棗」),清爽解膩。

卡耶塔諾1979年有支forró佛羅舞曲“Cajuína”(腰果汁)調子迴旋不已,K很喜歡聽,他不知道這是歌者為一個自殺身故的舊友而寫,所以旋律優雅而感情悒郁。 我特意在超市裡買了大紙盒裝的腰果汁作為早餐飲料。 是我偏好的酸甜口味,帶著某些植物具備的一種微苦,K說有土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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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1962.2.28 卡里貝寄信給人在異國的費傑,信中寫道(試譯):

「我們——我和這黑皮膚老媽媽(Preta Velha)巴伊亞——都想念著你。 陽光瘋也似的燦爛,大海藍如芬蘭人的眼睛。 奧里沙們和Babá們暫且歇息,浸浸海水,直到羊皮鼓在Alaketu再度敲響。 狂歡節到了,今年它來得健旺又吵鬧。 我可以聽見“Vai Levando”的彩排,和隊伍末尾出自一曲Caboclo坎東布雷的鼓點。 音樂滾動著穿越山谷中的樹林,抵達陽臺,在我們耳朵里停駐下來,使我們越發慵懶:懶若航過天宇的月亮,懶若海風,懶若半躺在吊床上。」 

(摘自Carybé y Verger: Gente da Bahia, Fundação Pierre Verger,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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