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里約中區漫遊 · 巴西巡禮2022(之五)

彼得來到巴西還有個原因,說到底也許比別的原因更加重要:活在當年的英倫,身為同性戀深感壓抑,熱帶人自由奔放的性情給他帶來了一種解放。
我和彼得(K 攝)
城市歌劇院傍晚(K 攝)


10 de Junho, sexta-feira, Rio 6.10,星期五,里約熱內盧

我認識potter(陶工)這名詞,認識Harry Potter名字裡作姓氏用的「波特」。 但是我朋友的朋友、退休教授彼得給我發電郵談論週五帶領我們漫遊中區(Centro)的計劃,大家會先在城市歌劇院(Theatro Municipal)集合,“... and then potter”——potter, 這是哪兒? 請彼得解惑,他答說此處potter是動詞,徜徉閒逛之意,又申明是老式英語,畢竟他在巴西住了這許多年了。 我查到美國人一般拼寫這動詞為putter,跟名詞potter區分得開。 不過彼得是英國人。

週五。 本來早已預報這天有雷陣雨;旅行最怕天氣壞,我如臨大敵,一度醞釀改為週六。 週五早晨彼得發來訊息:「看來至少上午沒有雨!!! So let’s try and do everything before 15:00? 」我表示同意,順便傳給他昨夜卡耶塔諾演出的錄影片段。 他驚歎卡耶塔諾的肢體靈活度,說自己已頗為僵硬了,不過「他到底比我年輕一歲」。 我添上:「演藝是他的工作嘛。」 彼得還給我發來了今晨巴西大媒體O Globo對這台“Meu Coco”巡演的褒獎,文中總結出它之所以成功的五大因素。

走向城市歌劇院門前的台階,遠遠望見彼得已經在等候我們。 我相信直覺,一個擁抱,三言兩語之後,便感到彼此投緣。 歌劇院建築莊嚴華麗,是巴西音樂獎(PMB)每年的頒獎地。 對面是國家圖書館,彼得建議簡短參觀。 存包手續複雜,我們只在大堂里看了一下展品,有巴西古典作曲家的樂譜。

本來彼得打算在國家美術館共進午餐,他記得那裡餐食好。 該館幾年前不幸被火,豈料迄今處於維修中,沒有開放。 這幾年疫情,彼得深居簡出,和他原先最喜歡帶訪客過來軋馬路的中區已經隔膜了。 然而這一帶不愁沒地方逛。 我們隨即登上一座古老的聖方濟各教堂Igreja de São Francisco da Penitênia; 言「登」,蓋因其坐落於小山丘之上。 今天一路上,彼得盡地主之誼,始終為我們講解各種文化常識,儘管他謙虛地說:關於這些我都不是專家。 教堂裡,他指著「生態蠟燭」(velário ecológico)的說明啞然失笑。 那是塑膠電子蠟燭,唯一的優點在於防火。 不知是否為了迎合外國遊客,播放的聖樂皆出自英國或歐洲作曲家之手。 我還聽見韓德爾的“Ombra mai fu”。 彼得感到不平:巴西有自己的聖樂。 大概這就是全球化的一個小小案例吧。

K 攝
蕤 攝

堂內有一尊基督,名為SENHOR DA CANA VERDE,青甘蔗之主,體現出有趣的地域色彩。 參觀完一個小禮拜堂,蕤向我們指出它當年應該是專供奴隸使用的,有一段解說文字可以印證。 對於蕤的問題意識,彼得大為讚賞,他說他多次造訪都沒發現這一點,而蕤took nothing for granted. 

問過彼得出身哪座城市,似是利物浦。 他是人類學家,在非洲待過多年,性情謙抑,不主動多談自己。 後來我們在一家金碧輝煌的老飯館稍事飲啖,問起他來巴西多久,他秒答:Too long! 1960年代初教授鼓勵他去巴西深造,自此他開始學習葡萄牙語。 入了巴西籍,在聯邦大學里教書、寫作數十載。 這些資訊有的是從網上搜出來的;我還發現了他和《里約摺疊》作者Misha Glenny的合影——原來他曾領著Glenny參觀我們昨天參觀的貧民區Rocinha。

我們稍事飲啖的餐廳(蕤 攝)

彼得來到巴西還有個原因,說到底也許比別的原因更加重要:活在當年的英倫,身為同性戀深感壓抑,熱帶人自由奔放的性情給他帶來了一種解放。

蕤有一塊手錶停擺多時,巴西人工便宜,她特意帶過來修理。 彼得領著我們走過商業區的夾道,找到店鋪,耐心地翻譯溝通,修好手錶才花了30雷亞爾(六七美元),皆大歡喜。

下一站是里約藝術博物館 Museu de Arte do Rio,彼得聲明:我毫不清楚它的水準,你們先看看它當前的展覽再決定。 結果它給了我們不少驚喜。 乘電梯到達頂層,那敞風的觀景台便令人心曠神怡。 在天台上,和彼得陸續聊了很多,從巴西到中國,包括較軟性的話題如「為什麼東亞出了那麼多特別優秀的西洋器樂演奏家」。 我嘲笑郎朗新出的《哥德堡變奏曲》,要他一定不要錯過這朵奇葩。

從里約藝術博物館天台眺望海港

從頂層下行,順序參觀,里約藝術博物館讓我第一次記住了傳統街頭文化的一種原型人物malandro,其內涵有點像英文的bad boy,是出身低微而玩世不恭的壞小子。 後來我看到一部電影佳作Madame Satã,感慨萬千,故事主人公是三〇年代里約拉帕一帶著名的malandro,本性善良,但也會以「仙人跳」式的桃色敲詐為副業,以自己的方式對抗著社會不公與警察暴力。多次入獄,後來成為狂歡節的變裝皇后,大獲成功,今天公認是黑人平權運動的先驅。 又有舊時博彩遊戲的介紹,那是個龐大的非法地下產業。 一個姑娘主動用英語對我們說:我奶奶從前愛玩這個,她哪天靈機一動,想到什麼數字就會去買⋯⋯

本來沒說要共進晚餐,相談既歡,彼得便打電話告訴男友不用等他吃飯了。 我們回到歌劇院所在的廣場,見一家有露天桌的館子顯得很熱鬧,坐下點了巴西的國菜黑豆燉肉 feijoada,從前是一種亂燉「奴隸飯」,將主人不屑一顧的食材雜七雜八下鍋同煮。 彼得感到這feijoada味道正宗,我們則是餓了,胃口大開。 似乎他原打算小酌一杯,晚餐陪我們吃兩口就擱下刀叉的,這時卻要我幫他再添一盤豆子,我欣然從命。 今天長時間的步行證明彼得身體很好。

他欣賞卡耶塔諾老當益壯的精神。 又說,我最喜歡的巴西歌手不是他,是米爾頓·納西門圖(Milton Nascimento)。 我想起這猶如天籟一般高亢又渾厚的嗓音,想起內中深邃的神秘,完全可以想像為何使一位人類學家悠然神往。

我們吃的黑豆燉肉

離開餐館時,我們把打包的食物遞給牆根下的一個流浪漢,他接過來,卻立刻開口索要“money”,令人啼笑皆非。 要道別了,彼得對蕤說道:照顧好他倆!


城市歌劇院今晚將上演《卡門》,門口人頭湧湧。 歐洲背景搬到南美來演,彼得多少當作笑談,事後蕤卻惋惜,她說查資料發現那是一場富於南美特色的演出。 我們在細雨中步行回家,雨點越來越密,只好到拉帕拱橋橋洞下暫避。 淒風中無事可做,蕤和我各掏出手機,看著歌詞跟唱卡耶塔諾的“Sozinho”。 很快有一個malandro模樣的人從另一橋洞晃了過來,嘻嘻笑道:你們唱卡耶塔諾的歌呢! 跟我來,這後面有好玩的...... 思疑有詐,我們護住手機婉拒,一看他的同伴也朝這邊來了,便匆匆冒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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