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卡耶塔諾演唱會拾零 · 巴西巡禮2022(之四 / 夜晚篇)

(编辑过)
大幕如在夢境一般從中央徐徐剖開,出露那個我從無數照片與DVD之中熟悉已久的纖瘦身影,一頭銀髮,亮灰色襯衫搭配燈光中看似芋色的西褲,挎著吉他,不等歡呼聲沉落,便自彈自唱起一個輕柔和緩的調子。

Noite, 9 de Junho, quinta, Rio 6.9夜,星期四,里約熱內盧

演唱會晚上9:30開場。 聖特蕾薩山上叫車不便,而且距離不近不遠頗為尷尬,去Vivo Rio惟有走路這一個途徑。 部分路段的確荒涼,三人同行,小心點就是了。

遠遠望見門外廣場上黑壓壓一片,一時還當是門禁森嚴,大家排著隊淤塞在外。 其實統統是社交份子。

昨晚蕤付款時沒看上面的idoso(長者)字樣,發現后心情惴惴,一再跟我作場景推演。 直到進場時分,保安只管嫻熟掃碼,隊伍魚貫而入,哪有什麼查驗年齡? 連疫苗卡都免看,與明文規定也不符。 到底是巴西。

走進大廳,濟濟一堂,呼朋引伴,似乎誰也不忙著坐定。 我們拙於葡語,無意社交,還是儘快找到自己的座位吧! 由領座員帶著,先到達蕤的座位,原來是正對舞臺中央,角度甚好,儘管和我們早早買定的票同樣屬於2區,並非最佳票1區。 她先前已經說過如果座位較理想,一定要讓給我,她太清楚我對卡耶塔諾的迷戀非她可比。 現在,蕤再次慷慨「讓座」,我謙讓了一下,依從了。 她和K繼續去到場館右側牆根一帶的座位落座。 後來聽說那邊音響效果欠佳,也許是牆壁回聲的關係?

一張小方桌四人相據。 我這張桌子目前只有一位女士在座,她主動告訴我哪個是空位。 我說了聲Obrigado謝她,彼此用一點英語閒聊。 她好奇我最初如何發現卡耶塔諾。 然而她只能講基本的英語,我的葡語又格格不吐,王家衛電影Happy Together與 “Cucurrucucú Paloma”,在意義的鴻溝裡載沉載浮。 正費力談著,離座的兩個青年回來了。

他們倆都講英語,一個黑色鬈髮,皮膚也黑黑的,一看就是巴西人,另一個又高又瘦。 那巴西男生若昂是英語老師,得知我來自加州,就指指高瘦的同伴說,他也是。 加州青年姓柏林,長臉,下巴勾出秀氣的棱角,一雙眼睛淺水藍,金色鬈髮難以馴服地張狂著,髮型仿如六〇年代的卡耶塔諾,仿如他歌曲裡讚美過的年輕樂手「小獅子」(leãozinho)。 我告訴柏林,我這巴西之旅全因卡耶塔諾起意,他便問:這是你第幾晚觀看這台演出?原來他自己一直在追隨歌手巡演的腳步。 到我離開巴西為止,他已經觀看了八場,在四個城市。 這我自嘆弗如。 然而柏林說,對卡耶塔諾熱情和我相等的外國人,你是唯一一個。

於是我也把經典問題拋過去:當初你怎樣發現了卡耶塔諾?

柏林說,我的西班牙文老師推介的。

我想像這是指他念高中時的外語教師。 直到秋天,Milton Nascimento來伯克利作告別舞臺的巡演,我跟柏林再次有緣相聚,才瞭解到他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西葡語專業兼修戲劇演出,而他口中的西班牙語老師竟然是Arto Lindsay,卡耶塔諾好幾張唱片的製作人、他最主要的歌詞英譯者! Lindsay自己也是個歌手,風格奇崛。

當時我不知道這些,只羨慕柏林可以在里約一住許久。 那你葡語很流利了吧! 我說。 柏林似乎有點訕訕的,我便替他輕描淡寫道:You get around. (四處走走足以應付。 )若昂搭話:他的語言呀是我們所謂 portuñol(葡西混合語)。 問知柏林下榻在伊帕內瑪,海灘勝地,我說我們的民宿靠近拉帕,就是卡耶塔諾歌中唱的“Cool e popular / Cool e popular / A Lapa...”,我有點忘形地哼唱了兩句。 談笑間,大幕拉開了。

我有一篇沒寫成的觀後感這樣開頭:


大幕如在夢境一般從中央徐徐剖開,出露那個我從無數照片與DVD之中熟悉已久的纖瘦身影,一頭銀髮,亮灰色襯衫搭配燈光中看似芋色的西褲,挎著吉他,不等歡呼聲沉落,便自彈自唱起一個輕柔和緩的調子。 憑著早早做過的功課,我知道這是1967年的作品 “Avarandado”(暫譯《世界陽台裏》),描繪一個漸漸醒來的浪漫世界,而將整個世界化作陽台的事物當然是愛情了。 寫歌時卡耶塔諾身在聖保羅,思念著和他分隔兩地的女朋友黛黛:Cada palmeira da estrada / Tem uma moça recostada / Uma é minha namorada / E essa estrada vai dar no mar(沿路每棵棕櫚樹下 / 都仰臥著一位姑娘 / 有一個是我的愛人 / 這條路通向大海)。 當初歌曲交給同輩女歌手嘉兒·科斯塔(Gal Costa)演繹,笛聲在前嚮導,引領出嘉兒的嗓音,她唱出了那種日出前迷離浪漫的氣氛。 幾年以後——其間卡耶塔諾·費洛索經歷了牢獄之災和流亡倫敦的歲月,方回歸巴西——1973年,波薩諾瓦宗師若昂·吉爾伯托(João Gilberto)又選中它來翻唱並灌錄於專輯,成為卡耶塔諾第一首蒙偶像垂青而演繹的作品。

曲子不過短短兩三分鐘,分為三段,記得他每唱完一段,台上六人樂隊的演奏聲量便增強一次。樂隊由一位吉他手、一位貝斯手、一位鍵琴手及一個三人敲擊樂團組成。 [......]


面對音樂,我得承認自己的文字無能為力,但現在完全不寫也不甘心,唯有碎碎念而已。 記得開場曲之後,音樂陡然急轉,在不斷伸縮變化的切分節奏中,卡耶塔諾綿密吐字,一拍不亂地唱出“Meu Coco”(《我的椰子》,椰子比喻頭腦),演唱會的同名點題歌:


João Gilberto falou
E no meu coco ficou
Quem é, quem és e quem sou?
—“Somos chineses”
若昂·吉爾伯托說過
在我腦海長留的話
對方是誰,你是誰,我是誰?
—「我們是中國人」

我跟唱了最後一句“somos chineses”,相信在觀眾中絕無僅有。 別人即便也唱,大概不是實際的中國人吧! João Gilberto從未解釋這話喻意何在,卡耶塔諾也不問。 雋永的是洞見,是詩,而不是任何界說。 另一首“Não vou deixar”(《我不會容許》)以流行音樂抵抗博索納羅的驕橫,也沒有指名道姓。 「我不會容許」本是卡耶塔諾跟朋友談話時一句由衷的疾呼,朋友的年幼兒子在旁聽了評道:「老爺爺很緊張」。 這一切都被順手掂來寫進歌詞:

O menino me ouviu e já comentou:
“O vovô tá nervoso”, o vovô...
Nervoso, teimoso, manhoso

「緊張、頑強、狡黠」,卡耶塔諾以三個形容詞給自己畫了一幅速寫像,三個-oso結尾的形容詞構成的韻律屬於葡語之美,無法翻譯。「爺爺」vovô與「我將會」vou構成近似韻我也欣賞。 整首歌堅定決然又不失輕鬆幽默。

演唱會25首歌全部選自卡耶塔諾自己歷年的創作,在他漫長的歌唱生涯中,這樣嚴格徹底的做法可能尚屬首次。第1曲“Avarandado”描摹黎明,第25曲“Noite de cristal”《水晶之夜》刻畫夜色,前後呼應構成一日的象徵。 《水晶之夜》是舊作,其中某些歌詞如「大裂的世界」放在今天成了預言。 每一曲我都喜歡,關於歌曲背景,大可如數家珍般寫也寫不完。 卡耶塔諾年近八十聲線還能起伏跌宕,動靜皆宜,本身就令我無限珍惜。 2018年左右他和三個歌手兒子來過三藩市灣區演出《獻禮》(Orfertório)主題音樂會,那次我沒有聽說,全然錯過,後來很懊悔,以為自己此生都沒有機會了...... 誰料會發生席捲人類的疫情,奪去那麼多生命,而卡耶塔諾卻在閉關中孜孜汲汲寫歌、錄製,於2021年底79歲之際發表暌隔九年、包辦創作的全新專輯。

然而坐在那狹小局促的、畢竟有點遙遠的座位上,自己也常常略覺迷茫,不知眼睛應該看向何方——大螢幕?舞臺中央? 新朋友柏林那篷鬈髮,橫在我與舞臺之間,擋住卡耶塔諾的下半身,除了他靠近其他樂手或即興跳桑巴的時候。

好在臨近結束時,“Odara”不但引發大合唱的聲浪,而且讓觀眾得以紛紛站起來扭擺身體。

歌手間場的談話我只抓到大意,憑背景知識腦補完全。 比如“You Don't Know Me”,他有介紹這是流亡倫敦時的創作。 我非常喜歡這歌從英文低音區「你不瞭解我」的沉抑,漸次高揚,終結於葡語的激情演繹,那才是他靈魂裡的語言。事後琢磨好久才完全弄通的一句是他介紹樂手:Todo mundo é carioca. Menos eu. (個個都是里約人。 除了我。 )沒錯,雖然他已經在里約住了幾十年,卻是地道的baiano巴伊亞人,而且年年回去住一段時期。

當一小撮觀眾呼叫“Fora Bolsonaro! 博索納羅滾吧 Lula lá!盧拉必勝” 並引來共鳴,是在哪個時刻? 記不清了。 K過後問我:難道卡耶塔諾的觀眾就沒有博索納羅支援者? 我回答:可能真沒有,八字不合。 歌手本人向來不忌諱言說自己的政治好惡。

有些印象記憶猶新。 新專輯歌曲“Enzo Gabriel”裡,歌者反復呼喚這個2018—2019年度最受巴西父母歡迎的男嬰名字「恩佐·加布里埃爾」,舞臺演出時,他采父親姿態,在戲劇性的音樂間奏中雙臂做出懷抱嬰兒的動作,祝福兒子恩佐·加布里埃爾,一個代表芸芸眾生的名字,這父親很清楚,他的命運是成為憂患之子。 這時舞臺上黑白燈光一明一滅,閃爍不定。 「恩佐·加布里埃爾 / 我知道光線尚熹微 / 但你將會看見生於巴西意味著什麼。」

“Enzo Gabriel”的凝重在緊接而來的 “O leãozinho”(小獅子)中沖散。 這首表達如父如兄情誼的老歌溫暖窩心。而當 “Itapuã” 響起,燈光轉作繽紛彩色,同桌女士開始輕輕哼唱。 也許勾起了她某些甜蜜的記憶? 這一支歌,是卡耶塔諾在回顧他青春時代的戀愛。

音樂會結束了,不到兩小時。 觀眾開始離座,退場,同桌女士關懷地問:你覺得滿意嗎? 我說:非常滿意,而且你們是最好的觀眾! 她表示欣慰,與我道別。 其實我哪會聽夠看夠呢? 但求知足罷了。 東張西望,看到廣告螢幕上出現Gal Costa演唱會預告,9.24,我的生日。 演唱會沒有開成,年底,Gal 與世長辭。

出到場館大堂,我們發現有餘興節目,眾人自由跳舞,伴奏依然是巴西流行樂的新舊歌曲。 我們也跳了一小會兒。 有人旋舞,揮動著支持盧拉的旗幟。

沒有車接單,只能走路回去,這樣其實正投合我自己的心意。 一如多年前踏出香港紅館,和歌迷同伴長路漫行返酒店,興奮的神經就在步履間逐漸鬆弛下來。 這次途中經過甘地銅像,不遠處躺著個露宿的人。 拍了一張,照片時間戳恰是12:00 AM. 

返場時刻
開場之前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