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巴西巡禮2022(之四 / 白晝篇)·貧民區亦背山面海

她含糊地作答,如果我沒有誤解的話,意思是政治老手都腐敗,這我們知道,但我們會盡量把票投給像樣些的人。
Travessa書店內
Rocinha貧民區這所教堂庭院內的壁畫戲仿《最後的晚餐》(photo by K)。

Manhã e tarde, 9 de Junho, quinta, Rio 6月9日上、下午,星期四,里約熱內盧

這天主要有兩個去處,白天貧民區,晚上演唱會。 文字太長,分作白晝、夜晚兩篇。

飄著微雨,我們坐車經過皇家植物園門外,不久便到達目的地羅西尼亞(Rocinha)附近,在某個地鐵出口與嚮導茱莉亞(她的真名較少見,叫J—)會合。 羅西尼亞是巴西第一大的貧民區,舉世聞名,自1950年代逐漸形成。 隨著里約愈發都市化,大量移民從貧困的東北部湧來謀生,何以為家? 就在陡峭荒涼的山地上因陋就簡,私搭亂建住著吧。 茱莉亞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姑娘,黑裡俏,英語詞彙不豐富,但口齒尚清晰好懂。

葡語詞favela通常譯「貧民窟」,私以為將羅西尼亞稱作「貧民區」比較合適。 這裡沒有異味,沒有乞丐,是空間較擁擠、房屋較簡陋的生活社區。 它背山面海,從山腳走一英里便可到達海灘,風水絕佳。 據嚮導茱莉亞的網頁信息,我們會先乘公車去到高處,再慢慢步行下來;其中有一項特別提示:搭車需自備零鈔。 來到實地,不知何故我們卻是要打摩托車上山,連頭盔亦無。 短短一程摩托車多次大轉彎,坡度又陡,儘管我挑了個俊朗的車手,仍舊懸著一顆心,絲毫不覺浪漫。

我們先參觀一家視野曠闊的旅館,有幾個一望而知是外國客的人在餐廳裡閑坐喝咖啡。 依戀里約的外國人如果沒有太多錢,住在羅西尼亞蠻好的,不算偏遠。

從高處俯視全景,一般住宅外牆不似我想像中那樣組成七彩繽紛的拼盤,多數是磚紅毛坯房,幾乎個個房子有天臺,扛著藍色塑膠大水缸,承接雨季天恩,即使家中裝有自來水也可以節約開銷。 茱莉亞介紹,羅西尼亞有公車線路,有定期收垃圾服務;房間租金越往山下越貴。 彷彿記得她說靠近山腳的單間,租金要1200雷亞爾一個月,近山頂的則減半或更少。 她指給我們看緊鄰本區的高層樓盤、貴族學校,和人人可享用的公共康樂設施。

以我感覺,羅西尼亞雖然made in Brazil,生活形態倒也尋常,好比中國的城中村。 這裡自成一體,超市餐館學校銀行旅店教堂樣樣齊全,生活在其中是方便的。 大學時代我也沒有少到這類地方串門,因為同學好友在校外租房,囊中羞澀,常常會選擇「握手樓」林立的稠密地帶。 當然中國是安全多了。 從高處步行而下,邊走邊聊,我告訴茱莉亞我看過一位英國記者Misha Glenny寫大毒梟“Nem”的書Nemesis(簡體中譯本叫做《里約摺疊》)。 此人綽號「羅西尼亞之王」,2011年被捕,判監12年。 她彷彿護短地說:他本來是為了給他女兒(?記不真切了)治病⋯⋯又說:小時候,我會遠遠看見他一家人進教堂。

從前的羅西尼亞有泛濫的毒品,有嚴重的幫派鬥爭,無辜居民遇上火拼也隨時可能被流彈擊中。 近年大量警察進駐,這裡日常已很平靜,簡直像是個專供遊客參觀的「模範」貧民區了。 當然我明白這決不代表巴西各地大量的貧民區都在好轉。 這裏多數路段其實看不見荷槍實彈的警員。 只是走到某些地方,茱莉亞會提醒暫時不要拍照,言下之意是手機相機可能被搶跑。

茱莉亞帶我們「順便」參觀紀念品店,低頭看手機,不看我們。 我勉強買了幾張相當簡陋的明信片,K和蕤則堅持一毛不拔。 在某個路口,她又提議我們看看老婆婆擺攤出售的小玩意。 我買了兩個印有巴西國旗的袖珍瓷杯,設想可以用來喝tequila或濃縮咖啡。 (那劣質國旗圖案後來一次被K洗碗時擦掉一大塊。 )據K觀察,老婆婆做成我這一單生意后,歡天喜地過街買了包煙。

十月份大選。 我想起巴西貧窮的東北部(含巴伊亞,卡耶塔諾出身的州)是盧拉所在的政黨勞工黨(PT)票倉,便問茱莉亞:這兒的人一般會投票給誰? 盧拉還是博索納羅。 她含糊地作答,如果我沒有誤解的話,意思是政治老手都腐敗,這我們知道,但我們會盡量把票投給像樣些的人。

雨線密集起來,我和K共用一把傘。 茱莉亞一頭鬈髮無遮無擋,我從背包裡掏出一頂fast fashion鴨舌帽遞給她,她遲疑片刻,戴上。 帽子襯出她的幹練氣質。 寒雨咝咝,一身運動裝露臂的她,進服裝店買了件與帽子顏色相似的披衫。

我最喜歡的一段路是頭頂一線天的內巷,帶點兒城市探險的情趣。 然而雨天路滑,我在不成梯級的某處險些絆倒,手掌抵住地面磨破了皮,要買創可貼貼上。 冷巷裡有人在小院養雞,也有小食店的煙火氣。 隔著店面玻璃,我瞥見一個腆著肚子的中年男在裡頭享受美甲服務。

回到地鐵站前,要告別了,茱莉亞要我們發表感言——參觀之後,對巴西貧民區的印象是否有變化? 我爽快笑道:I could live here! 是真心話,這裏居住條件和我在大理那兩年沒有本質區別。 我學她說出里約人表示謝謝的口頭禪Valeu! 她燦爛一笑。 然後她脫下帽子還我,我說你留著吧,襯你! 她驚喜地瞪大眼睛,給了我一個擁抱。

~ ~ ~

乘地鐵回去,從Glória出站,因走錯方向,盲打誤撞地遇見了免費的共和國博物館Museu da República,又名卡特蒂宮Palácio do Catete,富麗堂皇,大概是從前的總統官邸(1960年代之前里約是巴西首都)。 樓上臥室陳列著瓦加斯(Getúlio Vargas)總統的染血睡袍。 翻查歷史,他1954年在四面楚歌之中,對準心臟槍擊自己身亡,死於任上。 博物館背後是一個長方形大花園,棕櫚參天。

午後兩點,就近趁便,想去卡特蒂宮對街的海鮮餐廳Restaurante Berbigão吃飯,大家都清楚這便是今天的dinner正餐了。 晚間演唱會上有餐食酒水供應,聽說食物貴而不值。

在店外流覽餐單時,侍者當即從廚房抱出一條銀粉色冰鮮大魚,在我們眼前晃動。

沒有吃魚。 這頓飯較難忘的是一道高纖維菜蔬——棕櫚心(hearts of palm,葡文palmitos)冷盤,稱沙拉亦可,如果單獨一種原料、未經雜拌也符合沙拉之定義的話。 圓柱狀的棕櫚心,剖面橫切成白色圓片,原原本本地端上餐桌。 它們比美國超市所售的罐頭棕櫚心粗得多,大若醬油碟。 它的樸素震撼了K。 不記得我有沒對之澆上其他菜的醬汁或橄欖油,反正它倒是這頓飯最合我心意的東西。 我點的一鍋海鮮燉太鹹。 兩次旅行足以令我得出結論:巴西廚師有慷慨撒鹽的傾向。 須知寡淡尚可救,鹽災不可救也。 再去巴西,我要訓練自己掛在嘴邊:Se faz favor, menos sal.(麻煩少放鹽。 )

K太疲倦,餐后自行回住處,我和蕤穿過總統府花園叫車去書店Livraria da Travessa。 上了車越駛越遠,才醒悟選錯店址,本該前往位於中區Centro的分店,而車子卻向Botafogo開去了。

事後朋友彼得告訴我,Botafogo這個位址倒是創始的總店。 真乃焉知非福。

走進葡文書店如置身迷宮,不久,我終於心跳怦怦地開口問一個店員:Uma pergunta, por favor? 他點點頭。 彼此都還戴著口罩,對永遠克服不了羞澀感的人也是一重保護。 我繼續說:Eu sou turista. Eu não parla... 該死,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混淆葡語的「說」(falar)和它的法語同義詞parler,自知有誤,卻因緊張過度而語塞,無奈又驚惶地望著他。

他:But you speak English! 語氣是充分的肯定。

回到英語,我正常起來。 拉上蕤,變成一小場愉快的三人聊天。 承他幫忙找到了心心念念的卡耶塔諾回憶錄《熱帶的真實》(Verdade tropical),繼而請他私人推薦一些巴西音樂。 他熱心跪坐在地好一陣子,共翻出三張DVD:

Marisa Monte ao vivo (1988)
Moacir Santos: Ouro Negro
Yamandu Costa ao vivo (2005)

如數買下,事後證明全都精彩。 始終沒問這位極友善的店員叫什麼。 他不特別英俊,蓬著一頭長髮,帶點Moreno(卡耶塔諾長子)年輕時的氣質。 Moreno最有魅力的時候是90年代末,當時他和父親合唱了可以傳世的“How Beautiful Could a Being Be?” 。

從書店出來,看看天色,路燈都快要亮了。 逛了逛附近一間貨品靚麗的超市,什麼也沒買。 遇著下班高峰,打算乘地鐵回家,因剛才叫車的不良紀錄,蕤對我的方向感缺乏信心,兩人聯合以磕磕巴巴的葡語向那超市員工問路,員工笑了,以流利英語回答——到底是個中高檔超市。

photo by K
photo by K
那段類似城市探險的下山窄路以這棵樹為起點。PAZ意思是和平或平和,FÉ是信仰。
photo by K
原總統府卡特蒂宮前,有個女人正在喂鴿。
同志驕傲月裡,連行車路線也是彩虹色的。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