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聽見巴西,翻譯卡耶塔諾(上)

(编辑过)
對坎東布雷及其他源於非洲的宗教的信眾來說,奧里沙們不只是象徵,而是活生生的男神女神:週六晚上舉行儀式之際,召喚神明的節拍鼓點響徹城市。

[英] 約翰·賴爾(John Ryle)文 / 鄭遠濤 譯

John Ryle是人類學家、美國紐約州巴德學院教授、作家、譯者,居於倫敦。本文曾刊於《格蘭塔》(Granta)雜誌,中譯文首發於《單讀》,翻譯及細微改動經作者授權。

 English version

【譯者按語】今年六月,全球疫情第三年,我從北美洲向南飛行十幾個小時,去到里約熱內盧觀看卡耶塔諾·費洛索(Caetano Veloso)以九年來全新個人創作專輯《我的椰子》(Meu coco)為主題舉行的演唱會。這是我初次踏上巴西的土地,葡萄牙語遠未純熟,行動電話裡存著小半年前搶購的電子演出門票。當時費洛索離八十歲生日還有兩個月。他在六位向來合作緊密的年輕樂手(其中三位負責巴西特色的敲擊樂)伴奏下,一連唱了二十五首歌,一頭銀髮,衣裝雅潔,身段姿態依然靈活,似水流蕩的嗓音動人如昔,只彷彿這條清溪變淺變窄了些,聲線中極偶爾的砂石質感是歲月在河床留下的痕跡。
    為了來到台前看見費洛索,和異國觀眾一同起立跳舞,甚至隨之忘情地高呼幾聲“Fora, Bolsonaro! Lula lá!”(滾吧,博索納羅!盧拉必勝!),我花了多長時間?低頭一算,足足二十五年。跟許多華語聽眾相似,我初逢費洛索是在王家衛的電影《春光乍泄》裡:片子開場不久就有一組伊瓜蘇瀑布壯美風景的俯拍鏡頭,弦樂烘托出一個演繹優雅的男高音,如怨如慕,凌越於滂湃激蕩的萬流之上。然而據費洛索說,自己翻唱的這首一九五〇年代墨西哥名曲《咕咕嚕咕咕鴿子》(Cucurrucucú paloma)被王家衛引用,他事先毫不知情,一度非常錯愕。隔些年,他在電影導演好友阿爾莫多瓦的《悄悄告訴她》(Hable con ella)裡親身登場再次演繹了《鴿子》,為片中的悲劇故事埋下最曼妙的伏筆。少年時,我深愛這些電影場景,卻對費洛索作品的寬廣度缺乏了解。
“Cucurrucucú paloma”
    自一九六〇年代末葉在巴西開創「熱帶主義」文藝運動以來,費洛索的藝術生涯已逾半個世紀,演唱語言包括葡、英、西、法、義五種,有「巴西的巴布·狄倫」(Bob Dylan of Brazil)之美譽。以他所寫歌詞的深厚人文精神,他確實值得和狄倫相提並論。不過他剛柔相濟、澄澈細膩的男高音嗓子,和充滿南美躍動的節奏及唱腔變化,率真性感的舞台形象,以至音樂風格的實驗性,又都與狄倫差異鮮明,而兩人最顯著的區別也許在於巴西人得天獨厚的一個特點——對稍縱即逝的各種快樂(alegrias)的捕捉和呈現。本文作者、早我三十六年去到巴西的約翰·賴爾教授說得好:「如果說世界上有一類當代音樂和歌曲夠格與獨霸全球的英文流行歌分庭抗禮,那就是MPB(巴西流行樂)。」聽得越多,我越是明白自己對MPB發自肺腑的認同是一種對自由和即興精神的追尋。
   
    在費洛索創作的四百多首歌曲裡,歌詞是曲子賴以生長的種子;他彈吉他而不識譜,靈感總是始於一點試著唱出來的詞語片斷。而他的作品整體如同枝繁葉茂的一棵大樹,根系縱橫,深深扎在巴西那多元的文化土壤下,他的指涉數不勝數,蘊有個人情感記憶的片斷,融合著歷史文化典故和傳說、音樂前輩和同儕的經典,也經常描摹急遽變化的當代生活,譬如新專輯裡《扭曲的天使》(Anjos tronchos)一曲,中心意像源自巴西經典詩人卡洛斯·德魯蒙·德·安德拉德(Carlos Drummond de Andrade)的詩作,內容則緊扣當代,關情矽谷巨頭給世界帶來的種種裂變。費洛索的音樂魅力固然超越語言,但是不去試圖了解歌詞的意義,就會錯過作品很大一部分精髓,殊為可惜。因此我一邊學習葡萄牙語,一邊受權翻譯了這篇文字,希望藉此和更多樂迷一起更深入地聆聽巴西。
《我的椰子》里約巡演現場(譯者攝)

一九八〇年代後半葉我住在巴伊亞州的薩爾瓦多,學習葡萄牙語。我在課堂花的時間不太多。街盡頭就有個海灘。城市和周邊貧民窟中間散落著坎東布雷教(Candomblé)的聖殿,從四周小樹林裏出露頭角,招徠過路人——薩爾瓦多是巴西古都,歷史漫長的奴隸港,盛行這種起源於非洲的宗教。

週末,我常常去城外的一座坎東布雷聖殿,它在比機場更遠的位置,周圍樹木成林,處於沙丘背風的一面,離大海很近。廟宇名叫Ilê Axé Opô Aganjú,意思是「桑構力量之屋」,桑構就是內中供奉的約魯巴人(Yoruba)的神祇。廟堂裏召喚非洲眾神的鼓聲,跟飛機的轟鳴、遠處的潮騷混雜在一起。星期六晚上,這個地處城鄉之間的貧窮黑人區會舉行祀神的樂舞,信眾身穿華麗張揚的十九世紀風情的禮服,隨著鼓點的敲擊,用約魯巴語頌唱聖歌,在精神恍惚中讓西非的神祇附身於自己。這也是我在語法學習之外的一種逃逸。

桑構力量之屋的祭司巴爾比諾(皮埃爾·費傑攝),1972—1973年間
坎東布雷儀式(皮埃爾·費傑攝),巴西薩爾瓦多,1946—1953年間

發現卡耶塔諾

初抵薩爾瓦多,我在城裏的英美旅館(Anglo-Americano)落腳,週一至週五都待在那兒,房錢每晚五美元。旅館俯臨萬聖灣,城市就躺在這個大海灣的邊緣。

「萬聖灣邊的聖薩爾瓦多」——讓我寫出它的全稱——是一個擁有避風港、接壤肥沃內陸的海濱城市,從十六世紀直到十八世紀都是殖民國家巴西的中心、奴隸貿易的中轉站,那種貿易,給內陸地區的蔗糖產業提供了燃料。蔗糖和奴隸成就了市中心分佈的巴洛克教堂和市政建築,迄此它們大部分已經頹敗,淪為老鼠橫行的廢墟。英美旅館建造的年代較晚,當時浮華的氛圍已經淡退了,但是這座十九世紀初的建築也表面泛黃,破落不堪,矗立在海港前的山崖上,位於略出舊城之外的一排光鮮新淨的白色高樓中間,看上去就像一只殘齒般有欠協調。

我喜歡英美旅館。雖然我在一封家信中抱怨,早餐咖啡又稀又淡,牛奶是奶粉沖泡的,但是海灣的景色令人神為之奪。我會一連許多鐘點坐在窗前,癡迷於千變萬化的光線:熏風吹送,把那海水從薄薄一片銀灰金屬轉變為鍛打過的古銅,油船停泊處浮泛著鐵銹色。在這兒,最是陶然欲醉的時刻,我會感到自己生活於一片縱情聲色的海濱版「迷離倘恍的土地」(terra em transe。譯按:這也是巴西新浪潮電影裏一部經典之作的片名),那是我前來巴西追尋的異域。在這兒,萬聖之城中,我渴望著五旬節(Pentecost)的奇蹟發生,期求自己的口才蒙福而至,得以融入老百姓們唱著說著的那門語言。

從薩爾瓦多的「高城」(Cidade Alta)俯瞰「低城」(Cidade Baixa)。(譯者攝)

英美旅館整天開著電臺廣播,各種類型的巴西通俗音樂像瀑布一般傾瀉:桑巴、帕戈吉(pagode)、弗雷沃(frevo)、阿佛謝(afoxé)、朔羅(choro)、波薩諾瓦、夜情歌(seresta),還有爵士樂。音樂和灑進室內的陽光仿佛融為一體。正是在英美旅館,閒散沉醉的一天早晨裏,我發現了卡耶塔諾·費洛索(Caetano Veloso)。

我這用語——「發現」——會讓巴西人感到怪異:卡耶塔諾是巴西聲譽最高的音樂人,也是最著名的巴西國民之一。自一九六七年以來,他發行過的四五十張專輯定義了波薩諾瓦之後的音樂時期:始於 「熱帶主義」(Tropicália,一場六〇年代的藝術和文化運動,卡耶塔諾是其主將)的激進創新,因獨裁軍政府出手干預戛然而止;卡耶塔諾和他同為熱帶主義音樂人的摯友吉爾伯特·吉爾(Gilberto Gil)被迫一同流亡英國倫敦,一九七二年方得以歸國定居;其後至今的五十年間,卡耶塔諾繼續發揮旺盛的創作力,在音樂、電影、文學方面均成績斐然。

如果有哪一個人是現代巴西流行樂的精神化身,代表它在節奏上的兼收並蓄和器樂上的複雜性、文化上的深度和詞句的精妙,非卡耶塔諾莫屬。但我在一九八六年對此一無所知。我僅只知道唱片封套的表面——當時黑膠唱片夕陽尚好——而對於這門語言,我的理解也才剛剛起步。

街市攤檔上出售的唱片,多為MPB(Musica Popular Brasileira的縮寫,即巴西流行音樂)經典時代群星熱門歌的合輯。歌詞印刷在唱片封套內,漸漸地,我可以分開自己聽著的曲子裏的一個個單詞了。我學會的書面葡語很大一部分便是這麼積攢下來的。掃視這些“Os Grandes Compositores do Brasil”(巴西作曲大師)唱片上的謎樣文字,我努力尋找著瞭解這個陌生國家的每一條線索,想要發現熱帶葡語世界的每一個入口。

我很幸運,處身於對的起點上。如果說世界上有一類當代音樂和歌曲夠格與獨霸全球的英文流行歌分庭抗禮,那就是MPB。它源於巴西地方性的民間音樂,歷經多代演變,至今在薩爾瓦多、里約熱內盧、聖保羅風行,夜店的都市舞曲和音樂廳的旋律依然是它的後裔。儘管這音樂享譽世界,它很大部分的新舊歌曲如今才剛開始傳入非葡語聽眾的耳朵。那時我漸具雛形的唱片收藏裏,主要藝術家是一些在巴西早已被視為不朽的人物——若昂·吉爾伯托(João Gilberto)、多里瓦爾·卡伊米(Dorival Caymmi)、湯姆·若賓(Tom Jobim)、艾莉絲·雷吉納(Elis Regina )——他們的名字散發著那個聲響平行宇宙的氣息。而卡耶塔諾也在我的藏品中贏得了一席之地。

民眾的奇蹟

住進英美旅館後,頭一兩天下樓吃早餐,我聽見了一首叫做〈民眾的奇蹟〉(Milagres do povo)的電臺歌曲。它是當年新近播出的一部電視劇的主題歌,片子改編自巴伊亞作家若熱·亞馬多(Jorge Amado)的長篇小說《奇蹟之篷》(Tenda dos Milagres)。

"Quem é ateu e viu milagres como eu…” 歌曲裏劈頭唱道。

“Milagres do povo”

當時我簡直還沒法逐字拆分這首歌的詞句,但是那男高音的嗓子裏特有的一種澄明威重入耳難忘,判然不同於本地FM電臺上那些熱門歌千篇一律的甜美和節奏性。後來,我花工夫琢磨了歌詞的走向、句子的意義。〈民眾的奇蹟〉的主題是非洲諸神,他們在坎東布雷教廟宇裏(比如我打發週末的桑構力量之屋)受到崇拜。

「像我一樣見過奇蹟的無神論者,」卡耶塔諾唱道:

Quem é ateu e viu milagres como eu
Sabe que os deuses sem Deus
Não cessam de brotar
Nem cansam de esperar
E o coração que é soberano e que é senhor
Não cabe na escravidão
Não cabe no seu não
Não cabe em si de tanto sim
É pura dança e sexo e glória
E paira para além da história

知道沒有上帝的諸神
不會停止萌生
也不會放棄等待
而自主的心靈,一切的至尊
不會困囿於奴役
不會困囿於你的否定
不會在如此多的肯定前退避
純然是舞蹈和性愛和燦爛光華
跨越了我們的歷史

緊接而來的疊句讓一個葡語學習者很受用,因為它相當於這門語言裏不同母音組合的唱誦練習。它是這樣的:

Ojuobá ia lá e via
Ojuobahia

奧茹歐巴來了看在眼裏
奧茹歐巴伊亞

間奏——主歌段落中間作為歌曲核心的樂段——點到了坎東布雷神祇們的名字。他們是奧里沙,西非的眾神,其名字和特性我已經在那座比機場更遠的聖殿的慶典上見識過了。

“Xangó manda chamar,” 歌中唱道,“Obatalá guia…”

Xangô manda chamar 
Obatalá guia
Mamãe Oxum chora 
Lagrimalegria
Pétala de Iemanjá 
Iansã-Oiá ria

桑構發出召喚
奧巴塔拉領路
奧順媽媽哭出
快樂眼淚
耶曼婭撒開花瓣
煙散-歐伊婭笑了

我在英美旅館度過了許多早晨,並且在夜晚的坎東布雷祀神儀式上浸淫日久,方始了然〈民眾的奇蹟〉的份量和意義。它謳歌黑奴後代在新世界如何重新建起非洲的信仰體系,在薩爾瓦多,這歷史傳統就是現實生活。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我漸漸體會到坎東布雷的萬神殿對於巴伊亞詩人和歌手有多麼廣大的影響。這些非洲神祇——奧巴塔拉、奧順、耶曼婭,還有別的十餘位——在巴伊亞的文化裏統治著流行音樂,猶如希臘羅馬的眾神在文藝復興的歐洲一度佔據藝術和文學的主流那樣。與此同時,對坎東布雷及其他源於非洲的宗教的信眾來說,奧里沙(orixás)們不只是象徵,而是活生生的男神女神:週六晚上舉行儀式之際,召喚神明的節拍鼓點響徹城市。

巴西薩爾瓦多舊城中心(譯者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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