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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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中感受生活意義的文字創作者,最喜歡在居酒屋、熱炒店跟朋友喝酒卡唬爛。得過幾個獎,出版與發表長篇小說十餘本,短篇小說及散文、新詩兩百餘篇散見各報章雜誌。很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繼續寫下去,但我寫故我在,我在故我寫。

[短篇小說]《敬禮!》(完)

用晚餐時營長跟連長們都不在,各連班長們面無表情,餐廳像停屍間冷寂。下餐廳後,原本預定的課程全部取消,班長都被叫到連長室開會,我們便待在寢室內瘋狂討論靶場發生的事。

「那個阿伯好像是參謀上校。」

「我聽隔壁連的說他是軍團指揮官。」

「剛剛我們出公差,在餐廳幫忙,學長說他是國防部派來秘密探查的,而且有兩顆星。」

流言飛竄悶熱的寢室,從哈比人滾成夸父。

「乾脆說阿伯是國防部長好了。」森豪躺在床上大剌剌翹著二郎腿。

劉班他們一時半刻不會回來,大夥也抓緊機會享受難得的放鬆時間。

「屁啦,大家都知道國防部長是誰。」我反駁道。

「所以啊,那些沒人知道的高級長官才可怕。」

「就像那些微服出巡,突然拿著尚方寶劍衝出來說先斬後奏的欽差?」

「微服出巡,說的真好。」

「不過有人來訪,大門衛兵應該會知道才對啊?」

「電影不都有演,要抓準時機出現,微服出巡才有意義嘛。」

「那個大叔到底是誰啊。」我皺眉道,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越疑惑越想探知真相。

「還叫大叔,那個阿伯一副從軍史館走出來的人,說不定是黃埔軍校第一屆畢業生勒。」

「最好是。」我笑道。

撇開那些誇張的猜測,我認為大叔來頭必定不小,而且將在營區內掀起波瀾。

到了第三天,原本預定好的跑三千公尺被取消,改成槍械拆解及保養,劉班的口氣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把我們當成懵懂的幼稚園孩童細心教導。其他班長不時窺看四周,彷彿有誰在悄悄監視。

「對錶,現在休息十分鐘,各位要投飲料、要抽菸的自己去,記得注意時間。」末了,劉班更是全面開放「福利」。

一堆菸蟲跟糖蟲欣喜若狂,除了顧槍的人,全分做兩堆散去,各自尋找救贖。

我被森豪強拉到臭氣熏天的吸菸區,他興奮地說:「那個老阿伯真夠力,一個晚上就讓營區變天,要是他一直不走,我們日子就好過了。」

「他住在營長的寢室,而且每天吃的都是從外面叫來的。」一名菸友神秘兮兮地說。

「真假?」我連忙問。

「聽營部學長說的,而且一早那個大官就不見,聽說會到處看,所以每個人皮都繃很緊。」

這時那名菸友悄悄告訴我們內情。昨天三連跑三千時,有一些人體力不支落隊,遭到班長口頭責罵,結果大叔突然現身,雖然大叔只是要三連的班長別太勉強那些跟不上的,可想而知值星班長回去後被電到骨頭差點散架。

「比鬼還可怕啊。」森豪大笑。

人對於未知的東西感到恐懼,因此能理解班長們的惶恐,空氣中每一粒分子都像裝了攝像頭,無時無刻注意一舉一動。

劉班正經的按表操課,垃圾話也少很多,再過兩天劉班就要下值星,鑒於大叔不知道還得潛伏在營區多久,為了不被電到飛天,只要我們的錯沒太扯,劉班基本上都當沒看見。

上午課程彈指結束,我們打飯班先行去餐廳準備,一行人說說笑笑,驀然看見換上一身草綠裝的大叔杵著遮陽傘站在迴廊下。

我們嚇得僵住,愣在那兒不敢前進。大叔此刻猶如黃袍加身,將隱翳良久的魄力一次強力輸出,那股沙場打滾已久的氣魄,一個眼神便橫掃千軍的泰然,耀眼到快溶化掉我們。

「敬、敬禮──」我下意識喊起口號。

「長官好!」

零落的問好聲一出口,我的臉立刻發燙,其他人也知道大難臨頭,我們跟大叔不到十步的距離儼然變成地獄的通道。

靜謐地能聽見心臟即將撞破胸膛的響聲。

「好,你們準備吃飯了嗎?」大叔只是親切微笑。

「報告是。」我答道。

「別這麼拘束,我不太喜歡被叫長官。」

「請問長官──不是,請問您的職稱是什麼?」我緊張地問,生怕哪一句話得罪了大叔,從前面幾個例子來看,大叔雖然都一笑置之,但他一走隨即烏雲密布,降下重重怒雷。

「沒什麼,不值一提。唉呀,待在這裡多好,大家都很有禮貌,真捨不得走了。」

我忖,這是當然了,大家怕一不注意就遭飛來橫禍,有長官在每個人都如履薄冰,更別提那些已經溺死在冰河下的犧牲者。

「我們當然歡迎您一直待著。」森豪大著膽子說:「這樣就不會聽到班長鬼吼鬼叫,日子會快活許多。」

我驚訝地瞪著森豪,這已經不是口無遮攔,是白目啊!

大叔卻認同道:「對啊,沒做錯什麼事何必整天大吼,傷身體又傷感情,不曉得究竟在懲罰誰。」

我們都點頭贊同。

大叔見我很在意那身草綠服,便莞爾道:「昨天不小心弄髒衣服,幸好蔡營長好心的借了一套。」

「您沒穿自己的來嗎?」我問。要是能看見大叔的衣服,就能斷定階級了。說實話,要是真的出現兩顆星星我肯定會感到亢奮。

「嗯──」

「外面的幹什麼,快進來抬餐桶。」伙委對我們喊道。

然後他看見大叔的側影,以及那支在靶場閃亮登場的遮陽傘,駭得閉上嘴,摸摸鼻子到旁邊。

「我打擾到你們了,下次再聊吧。」

大叔離去時,一路的人不分階級向他敬禮,他全都淡定的點頭示意。

下午,連長說明天有個臨時的閱兵典禮,會有個指揮部的大人物前來視察,因此要我們背熟精神宣示。

其實大家都了然於胸,大叔的身分終於要揭開了。指揮部來的不是中將就是少將,每個都能平地一聲雷,炸得全營酥酥麻麻。

連長要我們留在中山室練習精神宣示,然後帶著班長們到營部開會,頓時家裡沒大人,我們隨之哄鬧。

上次那位提供許多八卦的菸友又被眾人圍住,我跟森豪也前去湊熱鬧,他賣關子道:「你們知道三連有一個人的爺爺是黃埔軍校的嗎?」

「幹,講重點啦!」

「別急嘛,他昨天打電話回家的時候,跟他爺爺確認過,其實那個將軍是他爺爺的學弟,而且他爺爺還要將軍好好照顧他。」

「如果是我,照顧是不需要啦,我只希望將軍直接給我一張退伍令。」森豪賊笑道。

大伙已經把大叔稱呼為將軍,反正也八九不離十。

「不過明天典禮一結束,將軍就要走啦,日子又要難過了。」森豪無奈地搖頭,似乎希望大叔可以陪伴到結束。「大官一走,你各位自己搞清楚狀況。」

森豪模仿劉班的口吻,逗得大家開懷大笑。

笑著笑著,卻油然覺得悲哀。

直到就寢前,我們反覆練習精神宣示,以期熱烈迎接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官。八卦菸友說大叔不見了,連大門守衛都表示沒看到,這流言一傳開,又讓營區人心惶惶。

典禮之前,所有掛階的都枕戈待旦,迎接最後一仗,大家心知肚明,熬過這場戰役,天下依舊屬於地頭蛇。

早點名取消了,各連都待在中山室備戰,破損的草綠服全部更新,皮鞋擦到能夠鏡子照。出發前我們又練習一次精神宣示,不看小抄都能朗朗上口了。

指揮部的稍早已進入營區,據說足有三輛軍車,來了一票官。

劉班趁還有時間,再次檢查每個人的裝備,他的黑眼圈很重,過完今天,他就可以鬆口氣。

等待是最令人焦躁的事,連長像得了失憶症,一直重複交代事情,我望著外頭,有種一切將要結束的悵然感。

如場夢,將醒。

「時間差不多,全連注意,到連外集合。」

大家拿起小板凳,準備往外走,門卻從外面被拉開。

大叔穿著便服,手勾著遮陽傘闊步走進來。

連長猝不及防,忙喊道:「立正,敬禮──」

「長官好!」

一百多人默契十足大喊,形成響亮回音。

連長沒想到大叔竟然跑到我們這裡來,毫無頭緒地只能請大叔到台前訓話。

大叔淺淺一笑,說:「大家要好好聽話,長官們就不會亂發脾氣。」

連長大概以為有誰私下投訴,慌張地說:「請長官放心,本連絕無不容許無故遷怒之事件發生。」

「好,那就好。」

突然門再次打開,一連連長進來劈頭就問:「你們怎麼還不出發,大家都在集合了!」

我們連長一副「你不會看場合啊!」的表情,然後偷偷指向台上。

「你中風啊,快點,指揮官已經在等了,要是慢了就準備飛天。」

往台上看去,大叔居然消失無蹤。

連長訝異地左看右瞧,簡直邪門了。我驚慌地看了看周圍,明明出入口就在後面,大叔怎麼憑空不見?

連長沒時間管這些,正色後要劉班快帶我們前往司令台。

我走出門,卻沒進入百足之蟲的隊伍,反而逕自跑離,森豪跟另外兩個看見了,不由分說一起跟上。

跑了不遠,我瞥見大叔悠然走在樹蔭下。

正想過去叫住他,一道怒吼鎮住我的步伐:「哪一連的,不知道現在要幹嘛是不是?嫌假太多啊!」

殺面盛氣凌人的從我後方走來。

這時我聽見森豪鼓起丹田,用響徹雲霄的音量大喊:「林良嘉,他媽的官很大,還動,動什麼東西,你做幾年了,立正也不會?」

殺面受了幾天精神教育,身體立刻起了反應,頭也不敢回,像根木條直插於地。

我抓準時機拐進彎路,不管森豪他們怎麼搞殺面。

一路跑到牆邊,總算看見大叔。

「長官──」

我想問他到底是誰,但他用食指輕輕碰著唇間,深刻的皺紋擠出最溫和的笑靨。那是不可言傳的交流。

大叔將遮陽傘扔到牆外,接著身手矯健的攀過流刺網,俐落的不像上了年紀。

我呆住,方才發生的事情讓我一陣昏濛,我小心翼翼壓住牆緣撐起身子,但往牆外一看,只見烈日迤邐遠方青山,而大叔早就消失無蹤。

我不明白他到底是偶然路過的老頑童、還是因夏日過熱產生的集體幻影,或是些什麼?

回到牆內,我挺直身子,手貼緊褲縫,激動地大喊:「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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