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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軟弱,要赤裸,要尖銳。

七日書Day3:語言是我餵養的幽靈

(编辑过)
我餵養這幽靈。幽靈長大了,大到我沒辦法殺死他。

爸爸是香港人,媽媽是廣東客家人,我們家會用兩種語言。

小時候,爸爸不常在家。媽媽也忙,請來了她家的親戚(是年紀和媽媽相仿的表姐)當作我們的乾媽,照顧我們的衣食住行。於是雖然電視常放講著廣東話的TVB兒童節目,轉頭和表姐說的是客家話。

後來和媽媽說客家話,有爸爸參與的對話會用廣東話,是我們的常態。爸爸講話好大聲,我們常難以適應這份噪聲,所以常常迴避他。後來,無法和爸爸親近,生活的細碎都只能指望媽媽,這個家似乎因為語言的隔閡,漸漸將爸爸拋在一邊。

我知道他孤獨,想和他說些什麼的時候,又不得不閉起了嘴巴。但我喜歡和他看電視,和他討論紀錄片裡面的獅子,問他小時候所見到的東西,要和他對話,總是要借助些什麼。

和媽媽吵架的時候,他覺得大家都針對他,他說「你們以為我聽不懂嗎?這麼多年了我也聽得懂,你們是故意要我聽不懂嗎?」

我不知道媽媽。但我沒有故意要他聽不懂,我只是害怕他聽懂,害怕他覺得我要與他展開對話,害怕一種尷尬,害怕要面對一種現實:我離他好遠。

我無法想像他一個普通話和客家話都不怎麼好的人,是如何下定決心要到廣東做生意的。一開始,他周圍的人大家都和他講廣東話,後來,做生意的人裡面,大家都愛將普通話,能講廣東話的人變少了,他不得不學起普通話。

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是投射還是為何,我們住的地方距離香港也只不過是一個小時車程,但我總覺得,那陣子他找不到自己的家,找不到自己的歸屬。


來到台灣後,我迅速學會了隱藏自己的口音,並且學著像台灣人一樣含糊地講中文。我在這裡學會多說「粵語」而不是「廣東話」,將「普通話」用「中文」代替。用語言隱藏自己來自哪裡,又用語言留下一些自己。

我的名字,好唸,也不算生僻,能讀懂中文的人看了自然可以唸出來。

不過在做名片時,明知道將自己的名字用粵語拼音翻譯,台灣人看不懂(也不需要看懂),我仍想將粵拼放在名片上。發現自己有一種奇怪的堅持:「那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其實應該是那樣唸的」。即便"Hiutung"在這不會有人懂,也不會有人在乎是什麼東西。

想到第一次見面時,常有人誤以為我是台灣人。

我開始覺得自己有一種奇怪的能力:善於模仿台灣人說話在某些地方「含糊」的特質;懂得觀察何時適合用「靠北」、「齁唷」、「咩」,在句子的開頭加一個「啊」⋯⋯諸如此類,我可以列舉很多。同溫層常常很堅持要排除「支語」——我學會在台灣朋友面前迅速切換同一個詞的不同用法,疲憊,覺得愚蠢,又很理解他們,更覺得無奈。

常告訴自己這就是融入的努力之一,我也享受生活在這裡的多數時候。只是要用英文打出自己的名字時,內心還是很懷念一些過去很習慣的時刻,例如當人們看到我粵拼名字的時候,可以馬上唸出來。

對於我的名字"Hiutung",這裡的大家,不在乎、唸不出、說過也會忘,困惑中偶爾露出一絲「什麼意思」的神情——我沒有什麼期待,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同時感受到了——那種「遙遠」,和爸爸一樣。


在台灣遇到好多客家人。這裡的客家話我能聽不能說,卻感到安心。

還在這裡學台語,讓台灣人驚喜,也覺得頗有趣味。

我在這裡堅持聽廣東話podcast,閒暇時用粵拼而非普通話拼音打字,想留下更多和爸爸和香港的關聯——即便爸爸不在了,我心中的香港也不在了。

語言是我餵養的幽靈,它吞噬我、利用我、被我利用、愛我、推開我、抱緊我。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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