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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窮

打發負擔,忽然就冒出這四個字,似乎這是一種擬人修辭,就像將小人揮手趕走一樣。

韓愈寫過幾篇遊戲之作,別人寫詩來說的事,他喜歡用古文。他說你們幾個啊,已經跟了我這麼久,還是離開吧,我今天準備了祭祀的酒食,吃完就趕緊上路吧。他眼中的窮苦困厄都是有具體形象的,所以這五鬼也笑嘻嘻地回答:

子知我名,凡我所為,驅我令去,小黠大癡。

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

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時,乃與天通。

攜持琬琰,易一羊皮,飫于肥甘,慕彼糠糜。

天下知子,誰過于予。

雖遭斥逐,不忍于疏,謂予不信,請質詩書。

其實這篇《送窮文》所說的道理很簡單,我所喜歡的倒是裏面所用的詼諧語調,正如魯迅在《故事新編》中所說的油滑。司馬遷就曾經在《伯夷列傳》里反復自問天意如何,孔孟也曾經說過憂道不憂貧,乘桴于海,說起來春秋諸子,到底有哪一個真正實現了自己理想呢?

有的人會說法家,但李斯等人所創建的國家,真有法家的理想在嗎?即使不論所謂法家,本就不是一類,便是以商韓而論,商鞅在自己的治國理念中作法自斃,韓非則命斃于同樣觀點的李斯,其實細讀《韓非子》,他所追求的國家也並不是秦始皇的萬世一表之秦朝。

由此而下,則諸子雖然名盛一時,無非失敗者而已。此正如韓愈的窮困。因此韓愈寫《原道》,寫《師說》,而由此上溯,如孔孟墨莊老,皆不過是在自己理念中,經歷這種失敗。若說能夠從這種成敗中解脫的,反而唯有莊周,他不再牽掛于人,便也從二維的春秋戰國中,站到了三維之中。從此也就難以羈絆于其中了。

可惜,莊子的世界並不能用於整個世界,他的道理是個人的。後來的王陽明所強調的致良知,其實也是如此一路,孔子以後,儒家消沉,無論是漢代所立官學,還是亂世紛紛之中的遺忘,其實儒家所主張的學說,必須到了宋代才逐漸由外向內,大時代的壓力,讓一個相信儒家學說的人,必須從內心中汲取力量。這是因為對於每一個皇帝來說,他的想法只剩下用與不用,而非取與不取。那麼既然沒有了春秋之列國,便也自然只剩下王與人的直接接觸。在這種時候,要想做一個孔孟之人,則只能返己自求。

南宋末年的文天祥,雖然如今都有所歌頌,但他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他寧死不降的價值到底在哪裏呢?

在我看來,文天祥的選擇已經超越了一朝一代的興亡,正如明末人所云,此非一家一姓,而是天下興亡,此非一朝一代的更換,而是每個人都生茲賴茲的文化之淪喪。這正是歷朝歷代,到了最後關頭,那些硬骨頭帶給我們文化的影響。這也是為什麼投靠新朝的人,雖然對於新朝有莫大幫助,可作為新朝的君王,仍然必須提倡敵對一方的氣節,而不是將這些投降者作為自己表彰的對象。

文天祥的前半生並無奇異,只是一般學而優則仕的經歷而已,可他的生命似乎都為了最後一刻而燃燒,雖然其事不成,可他的志向卻歷經千年萬年,都不可磨滅。他在屢僕屢起,最終力不能勝,不可回天之際,反思自問,終於找到了君可降,臣不可降的道理,也找到了舉國淪亡,而一人不可的支柱,這就是他最後遺筆所云: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他並不是為了一個朝代的死亡而堅持,他是為了聖賢書中所講的道理而堅持,他的死也不是所謂忠誠可以涵蓋,所以他的死,也就不是區區一死于溝壑。而這也是宋朝的光輝之處。其實說起來,哪一個朝代沒有興盛時龍吞虎嘯的席捲之時,真正看出一個朝代品格的,還是它的最後時光。正如看一個人,光彩時不過一部分,灰頭土臉的時候,才是一個人最真實的部分。

韓愈的一生經歷了多次貶謫,相比於王朝末期的那些人,畢竟還生活在一個有中興希望的時代,所以不可以不稱之為幸運,但即使在如此比較中,我們也可以理解其人來寫這篇《送窮文》,在發噱大笑下,也不得不思接千載,猶然與其人相對。在這結尾的垂頭喪氣之中,敬其人,思其文,不覺舉杯。

陳寅恪君在王國維死後所寫的悼念文字,卻更發揮廣大,王國維之死並無確論,但陳文卻被人們所重。所重在何處?便在這種超脫于一家一姓,也不侷限於個人得失,而將之發揚於有人之處,有人即可以通,有人即可以嘆之惜之,詠之贊之。此正是悼念于王,而早已隱寓陳寅恪的最後命運。

陳之反對并沒有其堅持重要,陳之堅持又非是指向一家一國,而是指向這種自孔孟以來,經歷韓愈、文天祥,直到清末都仍然深藏人心,而被王陽明稱之為良知的精神。

陳寅恪君如此說:

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 !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這種精神在後人看來是偉大光明的,但對於被後人認為是處於其中的諸人來說,卻並不需要這偉大和光明,正如星月凌空,自有自得,我輩後人指指點點,若是將之奉若神明,反而是落入下乘,便是站在無憂無死無懼無失的所在頂禮膜拜,也不過是些微小事。

若說如何?

我倒認為韓愈的詼諧是極好的,這種笑意正如文天祥最後所寫的《正氣歌》,若是穿越而去,燕市之中,落淚的自是人心,看戲的又當如何,反而我之量猜,文天祥向南而思的時候,必是不會哭哭啼啼,也不必故作凜然之狀。

人找到自己生命所在時,是要吾心光明的,而這種光明從心所欲,表現在外,便是一層發自內心的笑意。笑著的文天祥,才是指南録里的文天祥。正如送窮里的韓愈,垂頭喪氣之餘,不妨與五鬼終于一生而不改,留下這詼諧的文字,而讓後人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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