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馬騎士（貳）

警察局是這里最高大的建筑，我們走進唯一亮著燈的房間，里面仍然一個人沒有。

這里到處都是過時的氣息，泛黃的節能燈罩，剝落的藍色壁紙，一張看不出本色的木桌，還有一大堆資料堆在墻角柜子上，擺得很整齊，但一定很久都沒碰過了。他讓我坐在桌前，那是一張沒有靠背的矮凳子，即使像我這樣身材的人，也只能蹲坐著。

他繞到桌子后面，那有一張有靠背的沙發椅，應該比我這舒服。

我自個打量著四周，都是很熟悉的樣子，墻上的相框也許久沒換，一張是警隊的合影，一張是這個老警察的家人合影，一張是精心鑲嵌的嘉獎令。

我覺得這比唱歌糟透了，于是低頭看自己的掌紋，仍是小時候的線條，縱向是事業，橫向是生命，還有一些是管著人一生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我的奶奶對這個如數家珍，能夠一個下午都不停息，可她只讓我一個人知道，她懂得這些。我卻根本學不會。

我很笨。我奶奶卻多才多藝。

這時候警察噼里啪啦敲著鍵盤問我：「安全碼？」

「0991984R。」

「做什么的？」

「無所事事。或者一個唱歌的。」

「那就是無業游民了，」警察像是根本不聽我說話，「幾點出來的？」

「三點？五點，還是更晚？」我想了想，還是不確定這些被設定的時間數字，于是說：「我很確定的是，月亮升起來了，剛好經過第八大道的第一根路燈桿。只是缺了一個角，太可惜了，為什么不去補上它……」

「閉嘴。」警察似乎填著什么，噼里啪啦的間隙開口打斷我。

我不介意這種粗魯，因為人們的負面行為，往往不是來自于對于另一個人的恨，而是來自對自己的無助。我在這里生活得夠久了，可還是弄不明白每個人的想法，似乎他們總是活得很難挨。如果酒館還開著，這時候會是最熱鬧的時候。天上的監控終于轉移到隔壁星，雖然每個人都不敢說些什么，但脫下白日里的偽裝，大聲暴些粗口，還是可以的。這才是最粗魯的時候，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將心中的情緒化作無意義的字符，聲音的高低大小，已經不代表任何詞匯的意義，只是一種用大棒，還是利斧的區別。反正都要敲開一個裹著鐵盔的頭顱。

「你今天到底在做什么？」警察問。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么，因為所有事情，都沒有隱瞞。

「我在唱歌。」

「為什么不在禮堂唱，你知道的，那里才是被法令允許的唱歌地點。」警察坐在桌子后，我都看不清他的臉了。但我想，他大概不是在生氣。

「我想唱歌。我想在橋上唱，就去唱歌，我看著月亮，就看著月亮唱歌。」

「你想？什么都要你想，還要法令做什么？每個人都像你這么想，法令還能存在嗎？沒了法令，我們這里什么都不是。人們會混亂，殺人、放火，欺負老人孩子，最后就是崩潰和毀滅，你會害死多少人？你說，你想？你說，你是不是搞破壞？」

「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但我不認為，一個人唱歌，會打擾別人什么。如果你說打擾別人睡覺，我想我們都知道，這里已經……」

「住嘴。」警察沒聽我繼續說下去，「你以為你說得都是正確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很無知，你知道的一切都是錯的。」

我觀察到他總是流利地說上一長串，然后又看看屏幕。

警察又繼續說：「你必須知道，你行為的嚴重性。我將會查查你在系統里的案子。」

「3月1日，大街上打滾。4月6日，在日落咖啡館外，高聲讀維吉爾這里有清冽甘泉，這里有芳草萋萋。5月9日，不穿衣服走在橋邊。6月10日，占用公用設施寫信件，共損壞12張信紙，浪費墨水1克。9月2日，在夜里獨自走路，一直走到禁閉區外。11月2日，在圖書館一層偷竊圖書……」

「抱歉，」我說：「我要打斷你一下，實際上不是偷，我帶了借書證，但沒有人可以幫我辦理借書，那些自助設備也沒電了。實際上，我必須指出，我填寫了借書單，并且準備按時還書。」

「法令沒有通融。」警察繼續念完了剩下的記錄，我也只好安靜地聽他再次讀完。

「好了。一切都辦完了。你是把我再關起來，還是現在就監外執行？」我打算站起來。

「法令就是法令。」警察也從桌子后面站起來，緩慢地說：「我們為了法令而生。」

這是深夜，如果我們兩個人都不說話，那就能聽到大自然自己的聲音。

警察和我停了很久，直到那臺系統機器發出提示音。

一張公文單被打印出來，警察拿起來看了看，沒有說話。只是從抽屜拿出一盒印章，挑選了一個蓋了上去。

我明白，他一晚上的異常是為了什么，系統和監控都修理好了。

「明天會來新人嗎？」

「也許。」警察繞出來，嘆口氣，說：「可他不會有工作了，因為你的判決終于收到了。」

我也嘆口氣，說：「我的判決收到了。可你想過，為什么還要有新人來嗎？」

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只知道在這個夜晚，維吉爾的牧歌中，一切都會繼續如常。就像我唱歌時想到的一切，如果你是一匹斑馬，就不會在意，更愿意生活在非洲的東面，還是非洲的西面。如果真的介意，也許只要轉一下身子，就可以讓自己生活在能夠唱歌的那一端。